“他是不是覺得我太商業(yè)了?”
徐崢這句自白,一周前刷遍Sir朋友圈。
難得。
因為我們看到一個“百億導演”,真誠的示弱;
網(wǎng)友說他“可愛”。
因為徐崢暴露了一個創(chuàng)作者的卑怯。
這句話發(fā)生在《十三邀》上與許知遠的對談。
徐崢喊話的對象,是另一位導演婁燁。
婁燁,國內(nèi)話題文藝片導演,禁片之王。
徐崢,國內(nèi)最早票房過10億的導演,商業(yè)片大佬。
合作的確難。
但至少,Sir看到徐崢發(fā)出了想改變的訊號。
借著《囧媽》上映。
Sir今天想認真聊聊徐崢。
不是那個在銀幕前博你一笑,在票房成績上光鮮亮麗的徐崢。
而是那個變得猶豫,變得局促的徐崢。
徐崢被全國觀眾熟知,從“囧”系列開始。
角色,總是表面成功,最后卻身陷各種失敗。
精英做派,可稍不留神就露出馬腳。
一個詞概括:尷尬。
這是徐崢式喜劇,一以貫之的平衡感——
它接了地氣卻不會太土,有共情卻不至于過分煽情。
這種平衡,不僅在于精英與土味間。
更催生出角色成長。
他們往往披著一層精英外殼,繼而在搭檔的催化下,逐漸剝離出真身。
他們積極而困頓,自夸又自嘲。
徐崢正是通過這一個個囧人,帶出這一系列的核心語言風格——
一種對自己人生的巨大不滿。
并進而去討論兩個問題:
“我”為何會陷入困境?
“我”又該怎么辦?
這個“我”,可以是看徐崢電影的任何一名觀眾。
但有沒有可能是徐崢本人?
作為商業(yè)片導演的徐崢,以票房數(shù)字的飆升,來證明自己制造爆款的能力。
2012,《泰囧》,12.67億票房。
2015,《港囧》,16.14億票房。
注意那些安在徐來頭上的名字——
徐奔,徐跑,徐飛、徐射、徐嗖。
奔、跑、飛、射……
這些調(diào)侃意味濃厚的用詞,似乎無意中與徐崢作品的票房實力暗合。
短短5年不到,徐崢迅速完成自己從小眾片演員到賣座商業(yè)導演的轉(zhuǎn)身。
可我們似乎很少關(guān)注到,徐崢對商業(yè)片如何理解?
他真正的抱負是什么?
早年的徐崢,身上貼的標簽?zāi)憬^對想不到——
文藝青年。
頂尖的那種。
剛畢業(yè)那會兒,徐崢是一名話劇演員。
1998年,獲得白玉蘭獎,這是當時一名話劇演員在國內(nèi)能獲得的最高榮譽。
那年他26歲。
他自己也導過幾臺先鋒話劇。
無奈觀眾表示——啥玩意兒?看不懂。
這種“不懂”,讓他幾乎是毫不猶豫地接拍了《春光燦爛豬八戒》,就此走上了另一條路。
比起曲高和寡,他堅定選擇傳播度和影響力。
平衡從哪里來?
——從反復(fù)掂量矛盾的雙方來。
一方面,他渴望藝術(shù)。
想知道婁燁是如何工作的。
他喜愛文藝片。
最愛的是亞歷山大·肖恩的作品。
這位導演的作品,有個共性,講人到中年以后,不知怎么去過好生活。
比如,徐崢多次提到的《杯酒人生》。
這個故事最吸引他的,是它的小細節(jié):
知識分子男主寫了一本書,卻羞于拿出來,于是一直放在后備箱里。
用自嘲和冷幽默來化解鋒利。
而另一方面,他遵循著規(guī)則,站在自己的安全區(qū)里面。
他羨慕李安。
因為李安是一個挑戰(zhàn)者,總會把自己推到不安全的極限。
極限意味著瀕臨邊界,意味著風險。
可徐崢是畏懼極限的。
當許知遠問徐崢,有一天會這么推自己嗎?
他回答得坦率:
我推自己我就掉下去了
他甚至對自己恐懼失敗這件事,毫不遮掩。
這個東西有點像極限挑戰(zhàn)就是你現(xiàn)在穿著滑翔傘你現(xiàn)在就是要從這個懸崖上跳下去我會很擔心這個不安全我會怕死
《泰囧》當年是第一個華語電影票房破10億的影片。
徐崢作為導演,所站在的位置,讓他沒法輕易跳出貼著“賣座”“商業(yè)”等標簽的安全區(qū)。
他將商業(yè)片拍得風生水起;
又渴望步入藝術(shù)的殿堂。
他明白對一個藝術(shù)家來說,痛苦是重要的養(yǎng)分;
他又開玩笑地說喜歡《孤獨的美食家》,想做個《不孤獨的美食家》。
這是徐崢的矛盾。
2015年時,他上《楊瀾訪談錄》:
楊瀾問,作為一個文藝青年出身的徐崢,真正要拍的一部電影是什么。
當時徐崢是這么說的:
其實我真正要拍的已經(jīng)包含在《泰囧》里面了,某種程度上來說,電影里的好故事就像一段人生一樣,我認為的好電影讓我能感受到人生的一絲味道。
“人生的一絲味道”。
大部分觀眾,只嘗到爆米花的甜味。
但真的只有甜味嗎?
只有深挖,你才能在他的故事中,體會到一點點酸澀的回甘。
因為,他總是自行掐斷后續(xù)的回路。
還是看角色。
囧系列的徐姓主角,陷入焦慮,陷入危機,且無法和自己的欲望和解。
《泰囧》用底層人的淳樸可愛,試圖去化解掉有錢人的焦慮,可卻不繼續(xù)追問下去。
《港囧》讓主角回到現(xiàn)實中來,詩和遠方在現(xiàn)實面前,還是得乖乖認慫,至于后續(xù)如何,管它呢?
這很“徐崢”。
他給自己設(shè)定一個安全區(qū)。
即,他拍一個人的生活偏離軌道,要如何回到軌道上來。
這是《泰囧》和《港囧》的核心。
但新作《囧媽》,就是他跨出安全區(qū)的第一步——
糾正偏離的方向,回到軌道上來,然后呢?
這部新片,講媽媽與兒子的故事。
Sir首先看到的,仍是徐崢商業(yè)上的升級。
徐伊萬(徐崢 飾)陰差陽錯,被困在去往莫斯科的火車,和媽媽一起踏上六天六夜的囧途。
笑料,更豐富。
都知道,囧系列中必有一個讓人哭笑不得的搭檔。
《人在囧途》的牛耿,《泰囧》的寶寶,《港囧》的小舅子蔡拉拉。
《囧媽》中,搭檔變成了媽媽(黃梅瑩 飾)。
360°無死角投喂。
發(fā)微信愛用語音。
旅游時愛拍美照。
陣容,更強大。
這一排主演,光看名字就足夠號召力:
△ 截圖來源:豆瓣電影
徐崢鉚足了勁,依然想端上一盤熱鬧的豪華大餐。
但仔細看。
這熱鬧的表面下,又透出一絲沉重。
焦慮,疊加到爆發(fā)的邊緣——
媽媽這個搭檔,關(guān)系更親密了。
但要命的是,她打著“為你好”的名義,什么都要管。
管飲食,什么能吃什么不能吃,包括吃多少,她說的算;
管健康,哎呀你怎么胖了,該減減肥了。
管隱私,和老婆感情如何,什么時候搞個孫子讓我抱抱。
看起來都是瑣碎小事。
也實打?qū)嵎磻?yīng)問題,似乎這個媽媽和兒子沒法順暢、平等地去交流。
媽媽總打斷兒子說話。
兒子總嫌媽媽煩,擔心她被騙,從心理上不認同媽。
兩個人都在忍著對方,可忍耐越多,積壓的不滿就越多,爆發(fā)的力度也越炸裂。
一切簡直太熟悉了。
但徐崢絕不僅滿足于呈現(xiàn)這種熟悉的共鳴。
還記得嗎。
Sir說過,他要多問一句“然后”。
在東方式家庭體系中,講究一個多說多錯,有些話不說出口,才好維系;
可不說吧,又容易成了癥結(jié)。
徐崢是如何表現(xiàn)這種中國式家庭關(guān)系的?
在《十三邀》中他提到了,忍吞與創(chuàng)傷的關(guān)系:
中國人就是在一種忍吞里面,找到驅(qū)動力,找到能量。所有那些成功的人,在逆境中找到動力的人都是。但他們心里肯定有些創(chuàng)傷是需要被修補的。這一關(guān)他雖然過去了,但由于他這次的隱忍,會帶來連鎖反應(yīng)。那個東西你讀解不到,那個傷口被藏起來了,如果有一天那個東西被扒出來,他會流干所有的眼淚,成功里面包含的創(chuàng)傷,依然是需要拿出來被撫慰。
重點不是撫慰。
而是誠懇地,坦然地,展示和面對“創(chuàng)傷”。
分析故事背景,我們才能看見《囧媽》內(nèi)核中隱藏的鋒利。
記得Sir曾經(jīng)專訪過徐崢,他透露第三部選擇俄羅斯之行,是有一些用意的。
什么用意?
俄羅斯,之前是“蘇聯(lián)”。
電影中徐媽媽這一代人,誰不會唱《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或者《紅莓花兒開》等歌曲。
所以,這個國家名字對于媽媽來說,代表的是:
被集體主義深刻影響過的青春年華。
徐崢在片名上玩了個好隱喻——
把“囧”字提前。
對。
不再是我們囧,而是我們?nèi)绾慰吹剿叩摹皣濉薄?/span>
媽媽們隨著年齡的增加,何嘗不囧?
她們生命的主題從革命、奮斗轉(zhuǎn)變成對個體意識遲到的復(fù)蘇。
此一生我為誰而活,丈夫、兒子、兒媳還是可能會誕生的孫子(女)?
那我呢,還有沒有活著的意義。
徐伊萬,名字就來自于1962年前蘇聯(lián)經(jīng)典電影《伊萬的童年》。
誠然,《囧媽》無法做到像它那般殘酷。
但這正是徐崢打破自己精心維持的平衡的開始。
曾經(jīng),他展現(xiàn)自己的尷尬。
然后用玩笑喧鬧,去消解我們的尷尬。
但這次。
他展現(xiàn)自己的痛苦和無能為力。
并試圖讓我們看到,這也是我們每個人的無能為力。
所以。
從徐崢的種種改變,與目前的蛛絲馬跡來看。
Sir對《囧媽》的期待,不會是一次讓兩代人冰釋前嫌的心靈撫慰。
而是讓觀眾認識到——
我們就是兩代完全不同的人。
但我們,還是一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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