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說世界上有什么比工作群還鬧心的東西。

Sir要投一票給——

家長群。

即時通訊確實方便了我們的溝通，但也帶來了一些扭曲和變質(zhì)，家長群就是其中之一。

過去有事找家長，現(xiàn)在有事沒事天天群里@所有家長。

過去學(xué)生放學(xué)，老師下班，現(xiàn)在是24小時在線候機，面對發(fā)問。

這種既折磨老師又折磨家長的設(shè)定，也不知道為什么要存在。

家長群里最常見的是什么？

概括下來就是三件事：點贊接龍，彩虹屁，“表示表示”。

一張口，家長們說話的語氣就能自動切換成對接甲方爸爸的熱情+高考滿分作文的抒情。

并熟練使用一系列social必備代碼。

口頭贊美怎么夠。

群里總有熱心攬事的，也有害怕掉隊，被孤立的，爭相示好。

甚至對于老師的附和，已經(jīng)形成巴普洛夫效應(yīng)，群里一有新動態(tài)，就不假思索地打出“好”“謝謝”“辛苦了”等標(biāo)準(zhǔn)文案。

老師說的話，贊就完事了。

沒毛??！

什么叫一團和氣？

這就叫一團和氣。

有人說，為什么要把對老師由衷的贊美、關(guān)心和慰問說得那么不堪。

你這樣很不正能量。

怕就怕這正能量。

有時候，它能吃人。

上周，一個叫繆可馨的小學(xué)生在上完語文課后，從四樓墜亡。

她的一篇作文被老師改得面目全非，原因是沒有“傳遞正能量”。

而就在這之后。

班級的其他家長們，竟然在群里齊齊為老師點了贊。

這是多么觸目驚心的“一家人”。

在愛和正能量的話術(shù)下，是一場不留痕跡的吞噬。

有時被吞掉的是生命。

更多時候，是孩子的心。

改一篇作文，點個贊，能有多嚴(yán)重？

Sir寫過一部電影。

今天有必要再好好看看——

《女教師》。

她叫達瑪麗。

教語文，也是班主任。

外表和善、威嚴(yán)，熱心教學(xué)工作，課里課外都“關(guān)心”學(xué)生。

上課第一天，她例行點名。

讓同學(xué)們分別自我介紹……

父母的工作。

把每個人的回答都記在，一個黑色的小本本。

教室里很安靜，能聽到她時不時，往上面記幾筆的聲音——

小凱？

到。

你父母做什么的？

我媽媽是店員，爸爸是木工。

能幫我們修東西咯？

唰唰唰。

很快大家便知道規(guī)矩了。

小畢？

我爸爸開出租車，我爸說如果你要搭便車可以找他。

幫我謝謝你爸爸。

唰唰唰，很歡快的聲音。

……

你陸續(xù)會聽到，有的學(xué)生爸媽是法官、醫(yī)生或在政府當(dāng)差，他們一臉熱切，巴不得快點被點名；另一些同學(xué)家里打小工、擺菜攤，就顯得不很自在。

這個新老師，為什么要記下爸爸媽媽的職業(yè)？

這部電影還有另一個片名——

《老師有問題》。

這老師的確有點問題，她上課忙，下課更忙。

達瑪麗老師經(jīng)常掛在嘴邊的是——

“丈夫過世以后，我一個女人單獨過日子真辛苦。”

辛苦？怎么辦？

達瑪麗老師翻開那個黑色的小本本，挨個打家長電話。

開始先聊你家孩子在學(xué)校的表現(xiàn)，哪門功課又掉隊了。

三兩句話后，很快轉(zhuǎn)入正題——

“烏先生，我家洗衣機不轉(zhuǎn)了。”

“哈先生，請幫我送面和炸肉排過來。還要牛奶，跟一些大骨?！?/span>

……

于是。

孩子上門，掃地、洗碗、送日用品；

家長們上門，修洗衣機、臺燈、電話線。

甚至還有老師小小暗戀的一位男家長，也被專門點名過來，陪她“談個心”。

別有意見，你得讓老師高興。

因為老師滿意了，才會透露給你一些關(guān)鍵信息：

“請海倫看第5課第3題的動名詞。”

你來，我往，都是明白人。

家長、學(xué)校，大家都說——

達瑪麗老師真厲害，當(dāng)班主任才多久，那些成績老不好的同學(xué)，個個都變優(yōu)等生了。

當(dāng)真是這樣？

教書育人，原來這么簡單？

你也許很奇怪，為什么這些家長甘愿像供奉老媽一樣，供奉老師，百依百順。

先說說故事背景：

1983年的捷克斯洛伐克，處于一個特殊時期。除了金字塔頂端的極少數(shù)人，大家?guī)缀醵己芨F，窮人的后代要想過好日子，只有華山一條路——

靠文憑，改變命運。

文憑，就是孩子的命，家長的七寸。

既然七寸被捏住了，那家境好的還簡單，把能送的乖乖送過去就是了。

家境不好的，沒錢也捧個人場——

哈亞蘭沒媽媽，爸爸是殘障人士，社會不給分配工作。她的老父親說：“班主任，我可以替你去排隊，反正我身殘。”

但老師的要求可沒完。

老師的姊姊嫁到了前蘇聯(lián)，她想寄去一塊故鄉(xiāng)的蛋糕。

寄蛋糕，多簡單的事兒啊？

不，當(dāng)時政治環(huán)境敏感，捷克人聯(lián)系前蘇聯(lián)，那可是政治罪。

這個可能會犯罪的“重任”，便落到了古丹卡在機場工作的父親身上。

為了女兒，這個老實的父親在機乘通道，守了整整一個上午——

其實，他只是個管賬簿的小會計，和空乘人員一個也說不上話。更別提，拜托別人犯法了。

忙沒幫上，老師不開心了，女兒的下場就慘了。

她有點你上臺嗎？（搖頭）

你有舉手嗎？（點頭）

有的家長發(fā)現(xiàn)孩子沒去訓(xùn)練體育，都是在老師家里做家務(wù)，于是上門質(zhì)問。

但老實說——

我沒強迫他們啊。

都是因為他們愛我。

《女教師》雙線敘事，一邊是老師和家長禮尚往來，另一邊，是一場密謀彈劾女老師的家長會。

主持家長會的，是校長：

“只要你們聯(lián)名簽字，便能將達瑪麗老師請出學(xué)校?！?/span>

四只手舉起來。

校長看人數(shù)有點少，又說，“達瑪麗老師的課堂成績，在升學(xué)考中是不作數(shù)的?！?/span>

連校長都這么保證，可愿意投訴的家長，還是只有這四位。

家長怎么了？

到底是老師有問題，還是家長也怪？

人們老說，可憐天下父母心。

為人父母的，可能是天底下最怪的人——

他們可以受盡所有委屈，不讓孩子受一點委屈。

委屈是誰給的？

《女教師》漸漸磨利了刀子，刺向更深的禁忌——

有問題的當(dāng)然不是老師。

而是某種讓人能作威作福的權(quán)力關(guān)系。

尤其是在一個讓人感到無望的社會氛圍中。

你看電影里的家長——

他們身在一種事事被安排的無可奈何中。

自己這輩子也就這樣了。

但孩子，還有未來。

為了那一點點向上的通道，他們豁出命都愿意，何況是對一個能掌握孩子教育機會的老師獻點殷勤呢？

在一個班集體中，一個孩子的命運，很大程度取決于，老師對學(xué)生的態(tài)度。

在幼小人格正在成形的小學(xué)低年級，尤其如此。

老師的態(tài)度，就是整個班集體對你的態(tài)度。

（而且老師都不需要做多大的動作，只需要表個態(tài)就行了。）

由于爸媽很給力，所以原來的差等生海倫，成功逆襲了。

當(dāng)她被達瑪麗老師用愛的指頭鎖定時，其他同學(xué)會有多羨慕？

你感受一下。

- 斯洛伐克民族起義是幾年的事？

- 1944年

- 是的

爸媽不給力呢？

同樣的一根手指頭，會充滿權(quán)威地戳到古丹卡臉上。（對，就是那個前面寄不好蛋糕的父親的女兒。）

當(dāng)著全班同學(xué)的面，老師很肯定地說：

你不是讀書的料！

但如果你更努力呢？

呵呵，老師就不給你機會，你有什么辦法？

我不能一直點你（回答問題），你浪費太多機會

老師一次的打壓。

就能在學(xué)生中重復(fù)地傳遞。

班主任怎么評價你，可勝過了任何官方蓋章、認可的證書。

她輕視誰，誰就是該被輕視的；

她寵愛誰，誰就是班上的焦點。

自信的小孩越自信，自卑的呢越自卑。

小學(xué)到中學(xué)，人格培養(yǎng)的重要時期，難怪家長不敢反抗。

或者說——

家長都希望自己的孩子被區(qū)別對待。

但又都不希望自己的孩子，被“那樣”區(qū)別對待。

哪樣？

我們已經(jīng)不是第一次被孩子的作文刺痛了。

在2017年，也有一篇小學(xué)生作文刷屏過——

《老師我想對您說》。

呂梁市離石區(qū)一名念四年級的小學(xué)生，不知道老師為什么討厭自己：

老師，我真的不知道我那（哪）個方面做得令您不滿意……一年級開學(xué)的第5天，您從講臺上把我的本子扔在了我臉上。

每次回答問題，我都積極舉手，可是一次次地失望，我再也不想把手舉起了……

原因。

其實小學(xué)生也看出來了——

媽媽說，再這樣打罵下去可不行

讓我跟您去寫作業(yè)

你享受了外公外婆都沒有的待遇

逢年過節(jié)，無論什么節(jié)日，錢物、禮物、食物，都一一送上……

終于，我們懂了家長做的一切的原因。

就是為了讓孩子，不必這樣“對您說”。

在《女教師》中，其他家長在彈劾班主任時，幾個媽媽開始為老師說好話——

我都是自愿的。

老師沒做錯什么。

散會后，還主動和班主任通氣，給她內(nèi)部消息。

無論是迫于無奈的表忠心，還是投其所好的獻媚。

往好的說，都是為了孩子。

但長此以往的風(fēng)氣，對孩子來說是什么呢？

身為家長，你的忍讓和妥協(xié)，你顛倒黑白的行為，看在孩子眼里，又是一種什么教育？

楊德昌的《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中，曾有這樣一位父親，他兒子小四被別人抄試卷，連帶記了大過。

他到學(xué)校和老師理論。

教書育人，怎么能這樣做給孩子看呢——

老師喝了一口茶。

吐出半片茶葉子，借故對端茶的說道：

什么東西？老范

設(shè)么玩意！

這話說給誰聽？

回家路上，父子談心：

如果一個人還為他沒有犯過的錯誤

去道歉、去討好的話

那這種人什么事情做不出來?。?/span>

讀那么多書

就是要在其中找出一個以后做人做事的道理

回到家，妻子抱怨他做事不夠圓滑，不懂丟老師低聲下氣，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他反駁道：

記過又怎么樣？

這種時候就是要做個榜樣給孩子看。

社會的虛偽，學(xué)校的打壓，孩子其實一清二楚。

正直的父親就像是小四的精神偶像，是他相信這個世界還有道理可講的支柱。

可是當(dāng)他發(fā)現(xiàn)父親也變了，也向這個世界繳械投降。

他的支柱垮了。

他的世界在內(nèi)心里崩塌。

還有人以為《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只是一個少年犯的故事嗎？

不。

這是從上到下聯(lián)合起來對孩子的絞殺——

要么是命運的隕滅。

要么是心靈的枯竭。

小四（原型是楊德昌的同學(xué)），繆可馨這樣的絕望，或許是少數(shù)。

但多數(shù)的我們，是學(xué)會了失望。

不再相信這個世界的真實和勇敢。

學(xué)會了寫標(biāo)準(zhǔn)作文的堆砌辭藻。

學(xué)會了用正能量說話。

學(xué)會了不再問為什么，自動變成下一個條件反射地點贊，畢恭畢敬獻上“誠意”的家長。

但你有沒有忘記。

一開始，你對世界的期待并不是這樣的……

Sir寫這一篇，當(dāng)然不是為了黑老師。

老師是很偉大的，教書育人，對下一代的塑造至關(guān)重要。

傳道授業(yè)解惑，中國人明白老師的奉獻，但也正因為此，會默許個別老師的越線。

從小到大，Sir有很多位敬愛的老師。一晃好多年，Sir眼看著她們從青春充滿干勁的樣子，變成了如今滿頭銀發(fā)的慈愛樣子。

但是教師是不是一個不可批評的群體，只要說了，就是抹黑和“負能量”？

Sir不相信有這樣不可冒犯的光環(huán)。

即使有，這光環(huán)也屬于那些兢兢業(yè)業(yè)、關(guān)愛學(xué)生成長的老師。

為什么每次都要用他們的光環(huán)，去給那些不稱職的老師遮羞和開罪？

在你面臨不公的時候，想一想小時候的你。

無論你做出了什么成年人看來成熟的、周全的決定。

別在孩子小的時候，讓他對這個世界失望。

忘了和你說《女教師》的結(jié)局，故事根據(jù)真人真事改編。

那個在課堂上被老師說無可救藥的學(xué)生。

你這個該死的小混賬東西

后來成為了汽車修理工，兼職摔跤教練。

那個被老師說長大只能掃廁所的學(xué)生。

后來出國和母親團聚，接受另一種教育去了。

那個被罵是蠢牛的學(xué)生。

學(xué)了醫(yī)，并成為知名神經(jīng)學(xué)家。

你看。

老師眼中的錯，不一定是錯。

老師也不該用她眼中的正負對一個孩子宣判。

就像《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的英文名——A Brighter Summer Day。

他們可以有一個光明的未來。

就像那個被老師批評不正能量、視角陰暗的小學(xué)生繆可馨，她和電影中的學(xué)生一樣，都有一個光明的未來。

如果她的未來可以被這樣偷走。

那我們的未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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