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逼仄的小黑屋里。

一個手腳被捆綁在椅子上，全身都是傷的男人，對面的畫面就卡在一只手，滿手鮮血。

他腦袋里快速不斷閃過，血、刀子、一個女人痛苦猙獰的臉。

有人說，感覺像《看不見的客人》。

一部國產(chǎn)網(wǎng)大，到底憑什么——

《獵謊者》

目前豆瓣6.9。

嫌棄？

認清現(xiàn)實吧，這個分數(shù)在今年的國產(chǎn)新片中，能排上第二。（僅次于7.2的《春潮》）

開門見山。

《獵謊者》整體上還是有很明顯的“網(wǎng)大感”。

但在有限的條件和尺度中，它已經(jīng)做到最大突破。

一個“小案件”。

扯出四個版本。

90分鐘，充斥的是大密度的謊。

就像《隱秘的角落》開始于一場風和日麗的爬山。

《獵謊人》也一派祥和。

男主給老婆做了豐盛的愛心午餐。

但一絲絲詭異，也從完美的畫面里滲透出來——

活色生香的煎牛排。

但臉上劃過猙獰的表情，還有一個洗去血水的鏡頭。

男主的話耐人尋味：

“最后一餐。”

老婆一怔。

出國前的最后一餐了

說著要開動。

機位卻換到干枯的游泳池下仰拍，導演這是還玩起了“陰樂”——

拿起刀叉的一刻，突然冒出刀鋒摩擦的“fing”，感覺射出一道寒光。

一切都在暗示——

有鬼。

男主人叫林超凡（王茂蕾 飾，就是《延禧攻略》的袁春望），但名不副實。

不超人，也很平凡。

名牌大學畢業(yè)、高智商，精明靈活，口頭禪把“誠信”掛嘴邊。

但與張東升一樣，從他的主觀感受來看都是“虎落平陽”，饒是渾身本事也不得不為愛發(fā)電，入贅妻家。

在岳父的廠子里做生意，名為老板，其實就是高級打工仔。

被岳父逼著喝酒、應酬，滿腦門KPI。

一次應酬，頭昏腦漲。

獨生子玩耍墜落天臺，妻子抑郁，生意一落千丈，岳父更加冷若冰霜。

唯一的救贖，就是帶著懷孕的妻子出國，重新開始。

可沒想到，就在臨走前一天，居然被一個女警察找上門。

林超凡，是三個月前一起出租車綁架案的目擊者。最近兩天，這輛車被找到，里面是犯罪嫌疑人向東和被害人馮璐的尸體。

警察這次來，是發(fā)現(xiàn)案子還有很多疑點，找他這個目擊者了解情況。

事情的真相，就在林超凡的回憶中緩緩拉開序幕。

不，準確的說是故事，先給觀眾看兩個版本。

第一個版本很簡單，出租車司機向東缺錢，盯上了做按摩的女友的熟客，林超凡。

他綁架林的妻子，沒想到誤綁了林的秘書馮璐，等他從機場趕回來，一切都晚了。

鏡頭一轉(zhuǎn)，女警立馬拆穿了男人的謊言：“你為什么要去機場？”

“不是說了嗎？趕去澳洲處理我的訂單?！?/span>

“出國談訂單，還要假護照？”

第一個版本，是假的。

女警繼續(xù)問“回到我剛才的問題，案發(fā)當天，你為什么要去機場?！?/span>

林超凡很快慫了，“我有隱瞞，可以告訴你真相。但千萬別告訴我老婆，行嗎？”

林超凡這才開始交代：

他不是為了處理訂單，而是生意失敗，從公司卷了錢準備跑路，只是沒想到被秘書馮璐發(fā)現(xiàn)了，追到家里。

然后，被向東當成是林的妻子綁了。

這是案件的第二個版本。

回憶戛然而止。

鏡頭一轉(zhuǎn)，女警突然一笑：

故事編得不錯啊，不愧是名牌大學畢業(yè)的

她不信。

難道又假？

但礙于沒有足夠的證據(jù)，還是走了，繼續(xù)尋找證據(jù)。

另一邊，林超凡極力討好岳父、安慰妻子，繼續(xù)按部就班地安排著出國事宜。

妻子說有點害怕。他用商人的口吻安慰道：

別怕，我這個人啊，最講究的就是誠信

房子賣了、汽車也賣了，喪子的中年夫妻孤注一擲，相信大洋彼岸就是新生。

林超凡騎著借來的電驢，說我好像聞到澳洲海岸的風，還帶著海腥味。

妻子說，那是垃圾的味道。

果然，路過一輛垃圾車。

哀傷的黑色幽默，在垃圾的情感與生活里掙扎，自欺欺人。

前兩個版本，無非告訴觀眾，林超凡是一個說謊者，是被生活擠壓而扭曲，膽子變肥的慫人。

但是，等到女警察再次找到林超凡，前面的故事線交匯。

回到開頭那一幕。

昏暗逼仄的小黑屋，正中央一把椅子，林超凡的手腳被綁在椅子上。對面正是那個女警察。

不對，沒有這樣的審訊室。

女警神色冷漠，走到他面前，逼視他的眼睛，進行真正的審判：

“沒有目擊證人，嫌犯和被害人也都死了，所以，你以為，這一切都天衣無縫?！?/span>

女警察？根本沒有什么警察。

女人叫向晴，是綁匪向東的妹妹。

向東是一個對妹妹很好的哥哥，雖然妹妹生病花了很多錢，但還是一直堅持給她治療。

和《看不見的客人》一樣。

受害者的家屬，為了揭穿兇手的“完美”謊言。

改頭換面獵捕真相。

只有她知道。

馮璐是被林超凡殺害，嫁禍給自己哥哥的。

馮璐是林超凡的第三者，案發(fā)前一晚，來找他要錢，林超凡怕事情敗露，爭執(zhí)中失手誤殺了馮璐。

向東不過是恰好撞見了這一幕，被當做了替罪羊。

向晴嘴里的真相，林超凡聽著聽著，突然就笑了，大笑。

然后，摘掉眼鏡，緩緩開口：

可你想過沒有，你治病的錢

哪里來的

林超凡已經(jīng)知道了向晴？

那是不是說明，向晴相信的第三個版本，也是假的……

Sir已經(jīng)說了。

還有第四個版本。

但你看到了。

不管是林超凡的版本1和版本2。

還是向晴版本。

都是從自己的立場出發(fā)，構(gòu)造了一個企圖讓別人相信的故事。

謊言不僅是童話。

也是企圖讓童話蒙混進現(xiàn)實。

在向東的出租房，臥室桌上有一堆公仔擺件，放在向東與女朋友相框前。

是《冰雪奇緣》的艾莎與安娜。

第二個版本， 向晴第一次追林超凡，準備翻窗，突然覺得胸口疼而停住，兩個公仔緊密靠在一起，象征兄妹齊心。

而在第三個版本里。

擺件分開，代表天人兩隔。

沒有童話，沒有超能力。

在這個階層分明、唯利是圖的社會里，無能為力的家人只能選擇墜入黑暗，交換希望。

風暴眼是林超凡，一個并不超人也很平凡的男人。

他以為他可以，編造了一個又一個謊言，才發(fā)現(xiàn)倒霉是一個過程。

他與向東，之所以在第四個版本里達成跨越階層的合作。

就是因為他們都是失敗的男人，卻偏偏有想要保護的家人。

四個版本全部說完，看一張海報，早早標了局中每個人的身份：

實際上， 在第四個版本揭盅之前，林超凡以自己知識分子的方式進行過暗示，微弱的信號也是對命運的反抗。

除了他打起精神說，這是最后一餐。

在接受假女警向晴第一次審問時，他叼起一根煙，煙是炫赫門。

“摩羯座，守舊嘛?！?/span>

煙，也有“煙語”。

網(wǎng)上流傳一句話：抽煙只抽炫赫門，一生只愛一個人。

很多人說這是初戀的味道。

再一看海報，不對。不是真相。

這是林超凡眼里的世界。

一個失敗的男人，在孤立無援時，放下所有裝備，最真實。

《隱秘的角落》里一個被剪掉的場景——張東升一個人去麥當勞，點了三份兒童套餐，吃著漢堡，痛哭流涕。

張東升記得自己的許愿：我希望，一切可以重來。

林超凡心心念念的也是：重新開始。

《獵謊人》制片人在豆瓣上留言，這個故事其實就一句話：用謊言騙取真相。

Sir的理解是。

即將崩塌的世界被一個又一個謊言支撐。

裂縫處，卑微的靈魂決定鋌而走險，將希望留給愛的人。

回到《獵謊者》屢屢被提及的——“中國版看不見的客人”。

同樣是為愛復仇的故事。

同樣是重重懸念和反轉(zhuǎn)。

差距在哪呢？

一言以蔽之——

是雕琢。

是處處蛛絲馬跡，但又不露痕跡。

打個比方，《看不見的客人》已經(jīng)通過多次伏筆，暗示“律師”的假身份。

《獵謊者》的“警察”也很可疑。

審問從來不在警察局。

還不停吃“糖”。

如果說優(yōu)秀的懸疑片，是將每個反轉(zhuǎn)組合到一起，讓故事流暢地運轉(zhuǎn)起來。

那《獵謊者》還欠火候的地方在于——

它看似每個零件都齊全了，但運轉(zhuǎn)起來，邏輯卻處處卡頓。

比如有人指出。

男主的動機和結(jié)局，說服力都有點勉強——

我抽煙、喝酒、出軌、撒謊、違法，

但我有老婆孩子，我是個好人

又比如。

向晴知道是林超凡出錢讓自己做了手術(shù)，當場用刀捅自己。

把心臟起搏器掏了出來……

結(jié)果彈幕里大家集體迷惑了：

神經(jīng)病

哥哥白死了

你哥都是為了救你，你又不活了？

更不可思議的是。

她把心臟起搏器掏出來后，被送到醫(yī)院，居然又救了回來……

這一來一去，手術(shù)費花了兩倍啊妹妹。

電影名為《獵謊者》。

但其實，電影也是導演訴說的“謊言”——

編一個謊容易。

難的是連續(xù)編謊，還能互不矛盾，相互圓融，讓觀眾徹底信服。

“謊言”與“謊言”之間，要做到嚴絲合縫的密閉。

必須經(jīng)過反復的打磨。

舉一個《寄生蟲》的例子。

在正片中，么管家離開豪宅前，轉(zhuǎn)頭看了一眼。

后來導演曝光了一個“刪減”片段——

她回頭看了一眼后，又走到墻根處，試圖打探。

為什么刪掉？

這個動作沒有錯，她還擔心自己在地下室的老公，所以想回去看看。

但如果保留這個鏡頭，就過于明顯地暴露了地下室里有什么，減弱了之后劇情反轉(zhuǎn)的驚訝程度。

每一個細節(jié)，都是為了導演的“謊言”而服務。

這個“謊言”不能提前讓觀眾猜到——

必須把信息掩蓋好。

又要讓觀眾在最后一刻必須能猜到——

必須提前把信息泄露。

既要看到，又要看不到，這兩者之間需要經(jīng)過反復地斟酌，才能夠達到微妙的平衡。

有人說“《寄生蟲》的故事有什么了不起”。

其實是誤解了，了不起的不是編出這個故事，更是把每一個刻度，都撥到最精當?shù)奈恢谩?/span>

每一個反轉(zhuǎn)的背后，都是粒粒皆辛苦。

回到《獵謊者》。

它打開了新的局面，讓國產(chǎn)懸疑有了基本的框架。

看完電影，就像完了一局很精彩的劇本殺，有很多個故事版本，有很多個嫌疑人，供你一一甄別。

但一遍通關之后，你也就使用完了它全部的趣味。

下次，就不再會打開了。

所以，從一個劇本殺，到一個真正堅實的劇本，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希望國產(chǎn)片能沿著這條路，一直走下去。

本文圖片來自網(wǎng)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