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威尼斯電影節(jié),雖然因為疫情的影響,片單并不比往年,但華人導演趙婷的登頂,給影迷打了一劑強心針。而在華語片方面,也是頗為精彩。
非競賽單元的《第一爐香》制作精良,地平線單元更是爆出了年度華語片大作《不止不休》。
《不止不休》的故事發(fā)生在2003年的北京,電影塑造了一個年輕的新聞從業(yè)者形象,這個名叫韓東的年輕人,無法忍受家鄉(xiāng)生活的平淡,帶著自己的女友前往北京尋找機會。
高中肄業(yè)又沒有背景的他,是一個充滿志氣的青年,他對新聞行業(yè)滿懷熱情,希望用筆桿子主持正義。
一次陰差陽錯,他結識了知名記者黃江,并成為了一名實習記者。在他的實習期間,碰上了一個賣血的非法產業(yè)鏈案子。
正當他以調查記者的身份潛入之時,卻發(fā)現(xiàn)事情遠沒有那么簡單,非法產業(yè)鏈背后還有更多的秘密。
是屈從于簡單的善惡觀,為粗暴的系統(tǒng)奔走,還是聽從內心的聲音,為一億被歧視的乙肝病毒攜帶者發(fā)聲。他在掙扎過后,心里有了決斷。
這部《不止不休》是80后內地導演王晶的處女作,王晶曾經是賈樟柯的執(zhí)行導演,在這個新項目里也得到了賈家班的全力幫助。
當談及賈樟柯對他的影響的時候,王晶導演說:“曾經我是因為受到他的影響而決定做電影的,現(xiàn)在變成了亦師亦友的關系,他在這部電影為我提供了很多2003年北京的時代記憶,但真到執(zhí)行層面的時候,卻是基于信任的放手,像黃江和韓東一樣”。
由于《不止不休》關注一億個乙肝病毒攜帶者,為他們帶來了人性的關懷,被不少觀影者視為《我不是藥神》的姐妹篇。
談及《藥神》和這部電影的關系,王晶導演表示:“《藥神》上映的時候劇本已經寫到第三版了,思考之后還是沒有因為《藥神》的上映而更改原本的劇本,既然觀眾這么喜歡現(xiàn)實主義題材,再多一部更好。”
以下是Ifeng電影對王晶導演的獨家專訪。
Ifeng電影:今年的疫情對電影后期制作有什么影響?
王晶:拜時代技術進步所賜,雖然有影響,但也能克服。
這部電影是在農歷新年前兩周完成的,一月初的時候,我和馬修在北京一起把所有的素材看了一遍之后,我跟他說,過完年回來初七我們北京再見,開始正式剪片子。從那之后,他回臺北,我回海南過年,到現(xiàn)在我們就一直沒見過。
馬修是個技術狂人,他看到好萊塢剪輯師分享了一個遠程剪輯的方式,他就找了一套設備,當時我們想的是,新冠疫情馬上會過去,我沒有覺得遠程剪片子特別重要,因為遠程剪片子沒有辦法直接交流,但是后來發(fā)現(xiàn)沒法抗拒這個事情。
不光剪輯,我和作曲也是互聯(lián)網的溝通,有些臺詞補錄的工作,都是拿蘋果手機錄的,對于張陽來說是一種全新的體驗,他做了一輩子,第一次這樣收錄聲音。
Ifeng電影:今年的新冠疫情和故事里2003年的非典疫情似乎形成了一種巧妙的互文?
王晶:今年疫情是一個很意外的事情,當我們要寫03年的故事時,我都盡可能回避非典,那是一個突發(fā)性的事情,并不是我想探討的關鍵,沒想到電影做完了,又趕上了一次新冠。
疫情期間我每天刷新聞都很焦躁,工作也因此受到了影響。每看到一段新聞我都會發(fā)給馬修,和他探討做這件事具體的意義是什么。
它確實讓我重新思考了這部電影的意義,但我并不想渲染關于疫情的情緒。
Ifeng電影:電影需要重現(xiàn)2003年的北京,而十幾年過去了,北京的城市空間已經變化了很多,你是如何尋找那時北京的感覺的?
王晶:03年是我剛來北京上學的時候,那是我第一次離開家,來到一個新城市,但當我準備開拍的時候,第一個反應是躲開北京。
我知道北京的拍片難度比較大,很多制片朋友也跟我建議,現(xiàn)在的劇組都很少在北京開機,
當時我在華北地區(qū)的城市走了一圈,到了石家莊,找上個世紀八九十年代老的樓,我想去周邊看一看社區(qū)的環(huán)境,當地的朋友直接把我?guī)У揭恍├系奈辶鶎拥膹S區(qū)里,都是一些磚樓,這是那座城市的過去。
但北京不一樣,北京二三環(huán)上很多大型體制化的居民樓,二十多層,已經存在二十多年了。
直到那個時候,我才發(fā)現(xiàn)北京是完全無法替代的,它是一個持續(xù)有吸引力的城市,人口會不斷往那里匯聚,所以當時我決定,要克服困難在北京拍。
北京拍攝有北京的難度,雖然我們能找到還原時代記憶的地點,但是還有很多實際的問題,比如路面、交通、車輛都已經和十幾年以前的北京不同了。
但總有解決問題的方法,我們在拍攝的時候選擇很多離開地面的空間,比如天橋,也盡量把鏡頭聚焦在人的臉上,用人的精神面貌去復原那個年代。
Ifeng電影:在華語電影里,以新聞戲去呈現(xiàn)一個社會事件的作品并不多,為什么最初你們會選擇這個角度?
王晶:其實我們最初并沒有想以新聞戲的角度去拍電影,我們只想描寫一個有精神力量的人,碰巧這個人是一個新聞從業(yè)者,那我們不可回避的是他的職業(yè)屬性,所以既然決定要做這個片子,我們就想把它做好。
國外一直以來都有新聞體裁的電影,但國內其實很少,我們要復原到極致,就需要走訪很多報社。
因為報社這個空間,不是常規(guī)生活記憶里的空間,醫(yī)院和學校我知道是什么樣,但報社是平時不會去的,我是個很需要現(xiàn)實基礎的人。
報社也很支持我們,請我們去參觀,我們轉了北京很多家報社,把采集的點點滴滴的東西匯總起來,還原到今天的場景。
包括真的記者應該什么樣,我們盡量多去走訪記者朋友,很多人都不再做報紙行業(yè)了,因為這個行業(yè)已經是一個過去的行業(yè)了。
但是他們談起來曾經的榮光和理想時,他們還是容光煥發(fā)的,我要盡量去還原他們的狀態(tài)。
Ifeng電影:這部電影從拍攝到上映,想必遭遇到了重重困難,其中哪個困難讓你感受最深?
王晶:執(zhí)行層面上來說,最大的困難還是城市的變化,中國的變化真的太快。
我舉一個比較極端的例子,我們本應該在北京郊區(qū)的一個城中村取景,八月選好了地點,等到我們真正開拍的時候,那個地方已經煥然一新。這樣的例子有很多。
我覺得這種進步是好的,不能因為我們想要制作電影,就不接受城市的這種變化。美術指導也勸我,接受它,這就是它最好的樣子,所以我們就留在那個地方拍攝。
Ifeng電影:從觀眾的反應來看,這部電影的定位非常接近《我不是藥神》?
王晶:這部電影是2017年開始劇本創(chuàng)作的,我們的電影有一半是北漂敘事,另一半是記者職業(yè)的敘事。
劇本寫到第一稿完成之后,劉若英導演的《后來的我們》上映,當我們看完之后,發(fā)現(xiàn)這部電影和我們完成的劇本有很多細節(jié)是相似的,于是我們決定改劇本,把相似的部分改掉。
又寫了半年多的劇本,在完成第三稿的時候,《我不是藥神》上映,反響熱烈,我們又去看了這個電影,大家看完回來,商量要不要改劇本,最后決定不改。
《我不是藥神》是一部很優(yōu)秀的電影,文牧野也是很厲害的導演,整部電影從制作,到敘事結構,再到平衡度都非常完美。
但我當時第一個判斷是,這么好巧不巧地遇到了,從另外的層面去想,這是好事。
并不是只有泛娛樂化的電影才是觀眾喜歡的電影,觀眾愿意接受現(xiàn)實主義題材的電影,觀眾愿意去審視身邊發(fā)生的事情,我覺得這是好事,那我們?yōu)槭裁床欢嗯囊徊窟@樣的電影呢?
Ifeng電影:你與賈樟柯導演合作多年,你能講一下他對于這部電影的幫助嗎?
王晶:我最早能接觸的藝術電影,或者說是作者電影,是我高中時期開始流行的一種牛皮紙袋的VCD,就是復刻的盜版,最早看到的有作者表達的電影都是通過這個途徑。
我從那里認識基耶斯洛夫斯基,認識大衛(wèi)·林奇,認識金基德,也認識了賈樟柯導演。我決定去學電影,做電影,也是受到了他的電影影響。
我們來自同一個地方,我們的文化很接近,他家和我家的距離,開車只要一個小時。
一開始他是我的偶像,后來能跟他一起工作,再之后我們兩個發(fā)展出了亦師亦友的關系,人和人需要時間來達成默契和認可。
具體到這部電影,他幫助我還原了2003年北京的圖景。2003年我還在上學,對于社會和時代沒有那么明確的判斷,他那個時候正巧在北京拍《世界》。
在我第一版劇本的時候,他給了我很多關于2003年北京的記憶,他的記憶比我的宏觀。
而真正到了拍攝過程中,他對我的幫助,更多的是基于信任的放手,有點像黃江和韓東的關系。
Ifeng電影:白客身上什么氣質吸引你,讓你決定選擇他飾演韓東這個角色?
王晶:寫完劇本我知道這是一個關于普通人的故事,我需要一個普通人的形象,我希望觀眾相信這個人跟我們每個人一樣普通。
但是他的精神力量,他為了改變所付出的努力,可能是我們很多人不愿意去做,或者去思考的東西,我希望這種精神方面的力量能夠帶給大家。
有人覺得這是一個關于平民英雄的電影,他是平民,但我不覺得他是英雄。
韓東做各種事情的時候,并沒有以我要成為英雄作為出發(fā)點,他只是選擇了他覺得對的選項,他覺得自洽的選項。
他并不是結果導向的事情,他沒有想過要改變多少人的命運,他的出發(fā)點是回到自己內心的,他要做一件對的事情,哪怕會失去已經獲得的一切,這個是勇氣,這個是力量。
當我決定做一個普通人的電影的時候,白客是最好的選擇,王大錘就太普通了,普通得不能再普通。
之前身邊的朋友也會討論,白客是個活躍于互聯(lián)網的喜劇演員出身,可能和角色的設定有一些出入。
但我在想,這么評價一個演員,不也是一種貼標簽的行為嗎?我們的電影不就是在講一個不應該貼標簽的故事嗎?
Ifeng電影:電影中有筆和報紙飛起來的鏡頭,你為什么會這么設計?
王晶:那個段落并沒有出現(xiàn)原本的劇本里,是我有一次坐在車里將睡不睡的時候想到的。
我們在講2003年的故事,我也看了很多關于03年的新聞報道,那時對于中國來說,最重要的就是非典和神舟五號到達太空。
我覺得國家有國家宏大的敘事,太空一直和夢想相關聯(lián),楊利偉進入太空,是人在挑戰(zhàn)不可能的視線,實現(xiàn)宏大的夢想。
這和我們電影的主題想近,人要實現(xiàn)夢想,韓東想成為一個記者,周圍的人看來,并沒有楊利偉的事情有感染力,但對于韓東自己來說非常重要,我想通過那個場景,把夢想做了連接。
楊利偉成功進入太空,這個國家的、夢想層面的宏大敘事,和韓東個人層面的、想成為一個記者、想實現(xiàn)他的一些理想,我覺得兩者都是應該存在的。而且這不是一個比較或者是對立的關系。
因為我覺得一個國家的進步或者是一個社會的進步,其實是由這樣一個個懷有勇敢的心、懷有理想主義色彩、懷有夢想的人共同組成的,是一個點陣和一個面的關系。
Ifeng電影:電影里,韓東經歷的第一個事件是礦難事件,第二個事件是乙肝事件,有一些觀眾會誤以為還有第三個事件,從而形成一個并列的結構,然而事實并非如此,那么你為什么要花這么多筆墨在這個礦難事件上?
王晶:在我完成這部電影之后,我會邀請朋友來看片,看完片我都會問他們一個問題:“這是一部關于人的電影,還是關于事件的電影”,大家的反饋都不太一樣。
但我的初衷是想講一個關于人的電影,那么他的成長過程是必不可少的,他的第一次經歷,他的第一次嘗試,他超越自己的過程,這是漸進的。
煤礦和乙肝的事件是有關聯(lián)性的,關鍵的點在于,人是如何衡量自己的價值。
Ifeng電影:電影作品在呈現(xiàn)一個社會問題的時候,是希望推動這個社會進步的,然而不時有一些人把這種批判社會的行為當成“家丑外揚”,你怎么看待這樣的觀點?
王晶:我覺得好和壞是非常粗暴的判斷,無論是電影、生活,還是社會,都要容納多樣性的存在,一件事很難簡單以好壞的二元標準來做出判斷,我們通過電影描述一個社會層面,也無法簡單被定義。
我上電影學院的時候,每周都要交很多作業(yè),為劇本和短片作業(yè)絞盡腦汁,而現(xiàn)在這個年代,打開手機都有很多新聞事件的推送。
如果我上大學的時候能有這些,我一點也不擔心寫故事,中國太大了,每天有很多故事在發(fā)生,我們只能做到截取、呈現(xiàn)和描述我們生活的環(huán)境。
這個過程中我們心里是向善的就好,這是我們該做的事情。不要帶有目的性地去迎合別人的想法。
Ifeng電影:龍標的情況怎么樣?
王晶:疫情期間手續(xù)有點倉促,但一切順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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