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毛麗娜

編輯|李春暉

豆瓣“上班這件事”小組已有將近55萬組員，這些因上班走到一起的人互稱“工友”。

從疫情開始，越來越多“工友”琢磨起國考省考事業(yè)編的問題。他們相互鼓勵：“35歲前放手一搏，捧上鐵飯碗”。

曾被不少70后、80后視為“一眼能看到退休”、“混吃等死”的體制內工作，早已成為90后、95后追捧的對象。年輕人自覺自愿加入考編考公行列，渴望像父母輩一樣，做一個朝九晚五、旱澇保收、光榮退休的人。

回想起90年代以來，前后幾輪“逃離體制”的熱潮，真覺恍如一夢。輪回，人生選擇和時尚新裝一樣，都是輪回。

而當年拼命逃離體制的人，實現(xiàn)心中的理想了嗎？被媒體大肆報道的總是極少數(shù)的幸運兒或倒霉蛋?？赡芨嗳诉€是如肖導一樣，既無退路也無前途，但也說不上徹底沒路。

自編自導自演，500塊一條

疫情在家待業(yè)四個月后，肖導做起了廣告外包。他說這種工作量大錢少無腦，只是產(chǎn)出垃圾而已。放在過去他絕不會接，但如今他也不得不生產(chǎn)垃圾。

“其實拍這個也挺簡單的，腳本兩百字，時長50秒，怎么狗血怎么來，最后突然賣貨。這套路摸熟了，腳本一天能寫二三十個?！毙Ц嬖V硬糖君，他拍的就是那些會突然跳出來的豎屏廣告：內容以婆媳吵架、鄰里糾紛、辦公室地下情為主，一番激烈沖突后植入產(chǎn)品，引導下載或購買。

肖導會用一天時間一口氣寫上幾十個腳本，集中拍攝后交給對接人，酬勞按周結算。雖然是“生產(chǎn)垃圾”，但也是他目前最穩(wěn)定的收入渠道了。

“本來年初入職了一個互金公司，說好了拍企業(yè)宣傳片這些。后來疫情了，公司支撐不下去裁員，我是第一批?！?/p>

肖導有自己的小公司，但一直接不到像樣項目。2020年初他入職了一家互金公司，準備先做一段社畜渡過難關，再好好規(guī)劃自己公司的方向。突如其來的疫情打亂了他的安排，幾個月沒有收入的肖導選擇向命運低頭。

朋友介紹肖導去做信息流廣告，說不費腦子來錢快?！拔业谝淮谓o人家拍完，被對方給打回來了，說我拍得沒網(wǎng)感?！彪m然朋友說這類廣告純靠走量，不需要打磨內容，肖導還是按照自己的理解拍了第一支樣片發(fā)給對方。精心打磨的作品慘遭退貨，客戶說這樣的內容發(fā)出去別人看不懂。

“后來我就明白了，怎么夸張怎么來，演員表情都別收著，全程齜牙咧嘴地演就對了?！?/strong>摸到訣竅后，肖導漸漸上手，一周能拍十來個廣告，相當高產(chǎn)。

“訣竅就是不動腦子，把自己當做生產(chǎn)垃圾的機器。我發(fā)現(xiàn)他們要的感覺特簡單，就是潑婦打架，大喊大叫，一上來就把用戶吸引住。你看我一周能拍那么多，其實核心內容就那么幾個，來回來去地換。上一次拍婆媳打架，這次就是夫妻打架，下次女婿和丈母娘打架，替換同類項唄?！?/p>

這樣一條廣告，需要肖導自己撰寫腳本、找演員、配樂剪輯拍攝，最終酬勞只有500塊。最初，肖導還請自己以前的同事幫忙寫腳本，一條給對方50塊錢。很快肖導發(fā)現(xiàn)腳本只需要復制粘貼替換話術，干脆連腳本都自己寫了。

肖導的固定拍攝班底只有一名女演員，其余角色或者他親自上陣，或者叫來親戚朋友幫忙。“能省則省，我現(xiàn)在場景都簡單極了，要不馬路，要不辦公室，降低成本到手的錢不是能多點嗎。”

放四年前，肖導怎么也想不到自己會“淪落”到一分一厘都要算計的地步。

不甘論資排輩，從鐵飯碗到跑江湖

曾經(jīng)的肖導也是別人家的孩子。爸爸、叔叔都是北京電視臺的攝影師，從小肖導的未來就已經(jīng)被家人規(guī)劃好了。

“跟你爸一樣，去臺里扛機器去。一步一步往上升，以后也當制片人。”肖導遵從家里安排，編導專業(yè)畢業(yè)后，專業(yè)對口又有子弟身份，順理成章入職北京電視臺。

也因為是子弟的原因，別人要跟著師傅從拉線打雜開始，三五年才能上手摸機器，肖導幾個月就可以。

為了避嫌，肖導的爸爸和親叔叔不能帶他。他的師傅是從小經(jīng)常來家里串門的叔叔，不僅掏心掏肺地向他傳授經(jīng)驗，而且從來不像其他師傅帶徒弟一樣，當孫子似的呼來喝去。

肖導是同一批年輕人里被提拔最快的一個，很快就自己挑大梁，做起了紀錄片導演。但一路晉升順利，反而讓肖導對職業(yè)生涯產(chǎn)生了懷疑。

“總結起來，人就是不能太順，一順就愛亂想?！毙Щ叵肫饋碜约寒斈辏瑧蚍Q是豬油蒙了心。別管外人覺得他工作多體面，他就是覺得沒意思。

“紀錄片可能你們看每個片子都不一樣，都挺有意思。但我們拍片子的人知道，不過都是重復性工作，有套路的。反正當時就覺得這樣的生活沒意思，我在北京臺屈了才了?！?/p>

剛好當時互聯(lián)網(wǎng)娛樂崛起，身邊也有不少人從電視臺跳槽，入職互聯(lián)網(wǎng)公司的和自己創(chuàng)業(yè)當老板的過得都不錯。有人開出月薪六萬來找肖導，他的心思活絡了。

“當時也是年輕沖動，忘了最重要的一條?！毙дf，后來他才發(fā)現(xiàn)，那些義無反顧離職的同事和朋友，基本都是臺聘或者項目聘的“合同工”。但他可是有正式體制內編制的在編人員，也就是俗稱的“鐵飯碗”。

當然，除了覺得工作內容重復、賺錢少，臺里論資排輩也是肖導決心逃離的原因之一?！半m然當時我算升得快的，但臺里還是得看資歷。有的人活兒不行，人也不行，但就因為他老，所以他就得占著上面的位置。我覺得挺不公平的。”

都說互聯(lián)網(wǎng)公司只要有能力就有上升空間，這種唯才是舉的氣氛對當時的肖導充滿吸引力。

“我不知道你能不能理解我那種感覺。就是從小你家里就都是事業(yè)單位職工，從長輩到平輩都是，大家對論資排輩這種現(xiàn)象特別習以為常。所以你聽見原來外面不是這樣的，就會特別向往。”

中年叛逆的肖導毅然放棄了體制內工作，在朋友介紹下入職一家互聯(lián)網(wǎng)公司，做起了創(chuàng)意總監(jiān)。

入職第一天，肖導發(fā)現(xiàn)互聯(lián)網(wǎng)公司不僅大事小情都開會，而且隨便一件事都要做個方案會上討論。

“說來慚愧，我在臺里那陣都沒怎么做過這個，還要求什么版式精美之類的，我能給他做出來就不錯了。”

開會多、方案多就罷了，肖導發(fā)現(xiàn)“唯才是舉”更像是自己的一廂情愿，加班996才是常態(tài)。

電視臺論資排輩，互聯(lián)網(wǎng)公司形式主義也不少。加班后集體發(fā)朋友圈更讓肖導覺得不能理解，也無法接受。

在互聯(lián)網(wǎng)公司待了幾個月，過慣了電視臺自由生活的肖導實在受不了每天打卡，還要集體表演加班的氛圍。再次辭職的他，這次選擇自己單干。

渾渾噩噩闖市場，再回體制已無門

肖導的文化傳播公司辦起來了，光是招聘就讓他頭大。

來應聘的，要錢少的沒經(jīng)驗，有經(jīng)驗的要錢多。肖導又是自由慣了的性格，正襟危坐和別人聊工資、聊職業(yè)發(fā)展，這件事對他有點難。

“干脆就一人公司吧?！毙д胁坏胶线m的人，公司體量太小接不到像樣的項目，他還是得找點其他來錢的渠道。

2018年初，肖導覺得短視頻是下一個風口，決心綜合自己的經(jīng)驗，來一套“組合拳”大展宏圖。

他先是盤下了一家門店，又去湖南考察了兩個月，請到了正宗湘菜師傅，準備開餐廳。

和其他餐廳不同，肖導計劃靠“線上引流+線下落地”的方式來做宣傳。他注冊了餐廳公眾號，請來之前的編輯同事寫推送文案，又跑去食材的原產(chǎn)地，以短片形式展現(xiàn)每一道菜是如何做出來。

“我當時覺得這想法特好，又有圖文又有視頻還有實體店。結果我那個店位置太遠，根本沒人來?！钡乩砦恢貌患?，肖導的文青思維又讓他總覺得打廣告這事“不體面”，圖文推送和視頻短片都以內容為主，對餐廳本身露出極少。

“當時我那個編輯朋友勸過我，打廣告就要簡單直接。包括我那個餐廳名字她也說太文藝，根本不知道是個飯館。但我就覺得，把好的東西分享給大家，自然會有懂你的人來?！毙У牟蛷d勉強經(jīng)營了大半年，還是以轉讓收場。

創(chuàng)業(yè)失敗，文化公司的項目斷斷續(xù)續(xù)，肖導琢磨起繼續(xù)當社畜這件事。“臺里我肯定是不回去了，太丟人了?！?/p>

回體制無門，去大型互聯(lián)網(wǎng)公司也不錯。肖導自覺離開體制多年還是學了一些東西，能編能導能談項目能做全案，是個全面發(fā)展的復合型人才。但僅年齡這一條，就擊碎了他的大廠夢。

“我也有好幾個朋友在大廠工作，內推也走了，直接投簡歷也投過，基本都沒回信兒?！毙У呐笥迅嬖V他，光是年齡這一點就足以卡死他。

“都說35歲以上女性不好找工作，我們男的也一樣?！?0歲的肖導雖然經(jīng)驗豐富，但畢竟人到中年熬不了夜，北京土著的身份更讓大廠給他打上了“不能吃苦”的標簽。

偶爾有幾家急于招人的初創(chuàng)型公司叫肖導去面試，聊過一次后也沒了下文。“不去也好，都90后的小孩，有的比我小20歲呢，讓我跟他匯報？我扛機器時他才剛出生吧?！?/strong>

肖導也承認，這些初創(chuàng)型公司希望入職者“有網(wǎng)感”。但他這么多年，始終沒弄明白“網(wǎng)感”是什么意思。

肖導還提到他的許多逃離體制的同事、朋友。在逃離體制熱潮中，他們都視自己為反叛者，認為自己能在體制外實現(xiàn)人生的意義。

如今，做編輯8年的亞明，找了大半年工作屢屢碰壁，現(xiàn)在靠替別人寫百家號為生，一篇文章千字20元；做策劃10年的老沈，開了文案培訓工作室，招生不佳只好靠寫信息流腳本貼補家用。

“你可千萬模糊一下我的信息啊。”肖導反復囑咐硬糖君，“我怕以前同事看出來，丟人。我徒弟聽說現(xiàn)在都升小領導了，我這圖的個什么呢？”

幾個月沒有收入的肖導做起了信息流廣告外包。他也知道信息流廣告的爆發(fā)不過是一時，這份外包工作沒法一直為他提供穩(wěn)定的收入來源。

“還是想等疫情徹底過去以后好好規(guī)劃一下我那個公司，實在不行就只能靠收房租為生了?！闭劶拔磥?，肖導自己也很迷茫。但好在他是個北京人，而且是手握三套房的北京人。

附言：忠實報道肖導的故事讓硬糖君很糾結。這樣的故事無疑又充分佐證了“考公”大潮的正確性。但在硬糖君個人的價值觀，又更相信個人奮斗，相信年輕人應該去市場大潮中努力實現(xiàn)個人價值，而不是過早地尋求安穩(wěn)。

“不經(jīng)過戰(zhàn)斗的舍棄是虛偽的，不經(jīng)劫難磨煉的超脫是輕佻的，逃避現(xiàn)實的明哲是卑怯的?！钡珱]站在當事人切身位置的評判，也是不負責任的。

如今千軍萬馬考編的年輕人，會有一天想逃離“體制內”嗎？可能性極大。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不如意了就要逃。人之常情，不算打臉。

硬糖君也只能奉上以史為鑒、以人為鏡這樣肯定沒錯但也沒什么用的道理，祝福大家所求皆可得。即便后悔了也別太在意，畢竟絕大多數(shù)人生，都是充滿后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