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來沒有一個其他國家的電影讓中國影迷如此分裂。

韓國。

喜歡韓片的人認為，韓國電影已是絕對的亞洲一哥，尤其《寄生蟲》問鼎多項世界級獎項后，更躋身世界一流。

但不喜歡者又極其鄙夷。

吹吧就。

別說日本中國，韓片能不能干掉伊朗印度都是大寫的問號。

別誤會。

Sir今天不為掀起罵戰(zhàn)。

對于電影，立場從來不該是你死我活的站隊。

相反，我們應(yīng)該在對辯中，看到更多答案的可能。

這些可能既拓展我們認知的邊界，也提醒我們?nèi)绾位畛鲎晕业呢S富性。

——這才是藝術(shù)的魅力。

具體到韓國電影。

敢拍的它，也因敢拍題材的泛濫，內(nèi)部布滿裂縫。

怎講？

Sir給你從頭說起。

先天不足

相比中國，韓國電影起步算晚。

80年代，中國已經(jīng)誕生出了《芙蓉鎮(zhèn)》《黃土地》《紅高粱》等兼?zhèn)渖虡I(yè)和藝術(shù)的佳片。

還處于文化封鎖中的韓國電影幾乎無人問津。

1993年，韓國本土電影的票房占有率掉到史上最低——15.9%。

韓國電影崛起，得感謝一個男人。

1997年10月13日，他在釜山電影節(jié)撂下狠話。

振興韓影。

說這話的是三次競選總統(tǒng)，三次失敗的金大中。

這是他第四次參選時的承諾。

韓國人其實半信半疑。

在此之前，韓國電影已被全面限制得奄奄一息。

誰也沒想到，一個曾經(jīng)歷5次死亡威脅，6年監(jiān)獄生活，長期被軟禁的74歲老頭，拯救了韓國電影。

在以壓倒性40%的投票率當選總統(tǒng)后，金大中沒有食言。

上任后，他主張取消“電影剪閱制度”。

上任第二年，他成立電影振興委員會。

設(shè)置輔助金，扶植電影節(jié)，推動類型制作和藝術(shù)探索。

1999年，更發(fā)生了韓國影史著名的光頭運動。

為了抗議韓國加入WTO世貿(mào)組織，開放外國電影配額，韓國影人發(fā)起大規(guī)模示威游行，幾乎所有的電影人都動員起來，不少男性影人甚至剃光頭在漢城國廳、光華門等地靜坐抗議。

△ 下圖全是如今韓國電影的中堅力量，最左金惠秀，最右鄭雨盛和李政宰

最終，政府和電影人達成了共識：

不僅將電影列為重點扶持對象，還立法規(guī)定，韓國每家電影院每個放映廳，一年必須放映滿146天本國電影。

讓電影回歸電影。

幫電影找到觀眾。

政策，資金，決心通通具備。

還缺......

拍電影的能耐。

咋辦？從模仿開始。

同年的《生死諜變》，標志著韓國電影開啟自己的黃金時代。

現(xiàn)在看，故事相當套路。

除了“南北諜戰(zhàn)”的設(shè)定，技法完全是港式槍戰(zhàn)+好萊塢主流大片的雜糅。

△ 《生死諜變》劇照

可對當時的韓國觀眾——這是韓國第一部真正意義上的大片。

△ 當時的報紙題目

澎湃而又持續(xù)壓抑的民族情感，終于找到出口泄洪。

1999年，《泰坦尼克號》橫掃世界票房。

——除美國外，在中國，日本，新加坡均是年度票房冠軍。

唯獨在亞洲大陸東北部，它輸給了“韓國戰(zhàn)狼”《生死諜變》。

《生死諜變》上映后，共吸引660萬人走進電影院，而1999年，韓國總?cè)丝诓贿^4000多萬。

高漲的民族主義與觀影熱情急速合流，電影，成為民族身份的標識，這讓韓國電影有著別國無法企及的后勁。

可是。

剔除對港片，好萊塢的模仿。

還有什么辦法讓韓國電影更具本土性？

答案我們已經(jīng)看到——注入現(xiàn)實。

后天取巧

眾所周知。

韓國民族文化里有“恨”。

這跟他們的歷史相關(guān)。

日本殖民統(tǒng)治、朝韓分裂戰(zhàn)爭，乃至今日，國家軍事仍被美國牢牢控制。

用韓國學(xué)者金用淑的話說：

“‘恨’是人生連續(xù)失敗導(dǎo)致的不斷積累的悲哀。”

這種“恨”集中體現(xiàn)在“368世代”身上。

368世代，指的是，60年代出生，80年代上大學(xué)，90年代成為韓國社會中堅力量的人。

奉俊昊、樸贊郁、崔岷植等人均在此列。

他們對權(quán)力結(jié)構(gòu)天然過敏，他們的電影充滿對掌權(quán)者的不信任。

《殺人回憶》有著大量對警察暴力執(zhí)法的渲染。

濫用私刑。

尋釁滋事。

更諷刺的是，雨夜犯人很可能又要行兇時，警局卻抽不出警力。

警察都派去維穩(wěn)了。

△ 后方掛著的照片是當時軍政府總統(tǒng)全斗煥

怒火燎原，何止一地。

警察樸探員（宋康昊 飾）開始那句：“美國辦案都是用車，韓國小啊，走著就行?！?/span>

你以為是調(diào)侃？

直到最后，指控犯人時，美國發(fā)來的DNA檢測直接駁倒了警察的一切努力，我們才赫然發(fā)現(xiàn)，不在場的美國始終左右著韓國的權(quán)力運作。

“韓國小啊”，原來是這個意思。

《殺人回憶》這部取材自真實事件的懸疑類型片，真正讓它成為“韓國電影”——殺人事件只是一個切口，切出的是韓國昏天暗日的80年代。

那段歷史，既是奉俊昊，也是一代人的心靈創(chuàng)傷。

而與創(chuàng)傷被共同翻起的，還有兩種情緒。

悲憤與無力。

其實一體兩面。

越悲憤，越無力，越無力，越悲憤。

最終，通過海量的票房和掌聲實現(xiàn)了替代性補償。

2003年，《殺人回憶》在韓攬獲525萬觀眾。

奉俊昊的這一波類型片包裝現(xiàn)實題材操作，不僅讓個人名利雙收，也給韓國電影提供可供復(fù)制的本土化模式。

要不就取材歷史事件，如《素媛》《辯護人》；要不就根植當下現(xiàn)實，虛構(gòu)故事暗合時局，如《恐怖直播》《寄生蟲》。

總之，一定要蹭上社會議題。

絕大多數(shù)韓國電影都有一口咽不下的氣。

或者來自貧富差距，或者由于官商勾結(jié)，甚至是更深層次的制度腐化，這些電影里的人物，總是鍥而不舍地追擊，死纏爛打地決斗，最終玉石俱焚地犧牲。

這種反映現(xiàn)實，介入現(xiàn)實的憤青姿態(tài)，到《熔爐》被推至高峰。

原來，電影還能夠改變現(xiàn)實。

今天，提起韓國電影，一種眾口齊聲的說法是：

改變現(xiàn)實。

《熔爐》促使韓國政府通過并出臺“性侵害防止修正案”；

《梨泰院殺人事件》令逍遙法外的兇手被引渡回韓；

《素媛》直接推動了對性侵犯“化學(xué)閹割”的通過；

不可否認，這些都是“有良心”的電影。

良心難求。

但當一個人，一部電影動不動聲稱良心時，我們往往要警惕：

他是真的有良心，還是為了讓我們看到他有良心。

在一個免于恐懼的環(huán)境中，敢言不是什么值得標榜夸耀的東西。

因為大部分人的敢言，只不過是順勢而為。

《知乎》有一則冷清的提問——如何看待韓國現(xiàn)實主義題材的電影?

一則回答值得深思。

這種魔幻現(xiàn)實，不禁讓人想起《黑鏡》其中一則故事。

《一千五百萬的價值》。

選秀節(jié)目，一位少年撕心裂肺地控訴：

不滿選拔者的無情，不滿資本的無孔不入，他忍無可忍，當著全世界咆哮。

結(jié)果呢？

他反常的行為反而打動了評委，最終被資本招安，專門給他一檔控訴現(xiàn)實的節(jié)目。

△ 《黑鏡》劇照

同理。

當越來越多韓國電影帶著過量的時評氣息。

當越來越多韓國電影以啟蒙者的姿態(tài)來表達立場。

這種“針砭時弊”，有多少真心實意，又有多少是為了批判而批判的姿態(tài)表演。

現(xiàn)實至死

韓國電影僅僅用20年時間站到世界前沿，這是韓國電影了不起的地方。

但也無需回避。

韓國電影亟待破局。

類型片的形式+現(xiàn)實題材的內(nèi)容，一開始，本來只是韓國電影在先天不足條件下，尋求民族美學(xué)的權(quán)宜之計。

但慢慢地，變成一條流水的公式，一種重復(fù)的套路，一種自覺或不自覺的投機取巧。

水面之上。

是那些動輒在豆瓣拿下9分，感動，淚目，燃爆無數(shù)國人的必看良心。

水面之下？

除了“忠武路五虎”（樸贊郁，李滄東，洪常秀，金基德和奉俊昊）這些在作者性上還有所建樹的，是真正的羊頭；而韓國每年涌現(xiàn)出更多的，實則是以“現(xiàn)實”為噱頭的狗肉。

2018年的《門》。

打著改編崔順實（樸槿惠的親信）干政案的名號，擺出一副暴露黑暗，鞭撻黑暗的正義姿態(tài)。

△ 《門》劇照

最后又做到了什么。

豆瓣5.1：

“空有某些事件的噱頭卻未見成果，

不幽默也一點都不黑，終究只是一場小人物的小打小鬧......”

我們能夠看到的韓國電影，其實都經(jīng)過層層篩選。

名氣小的，評分低的，票房差的，都被自動過濾。

即使是成名已久的。

以國人熟知的《熔爐》來說。

全片很明顯帶著用力過猛的情緒去創(chuàng)作。

一邊是受害者大量無助的，絕望的奇觀展示。

一邊是加害者最直白，最粗暴的無恥反擊。

再加上電影結(jié)尾近似呼吁的念白。

《熔爐》當然是一部好片。

但它的好，又有多少與電影相關(guān)？

再露骨地說：

與其說《熔爐》是部電影，不如說是則慷慨激昂的戰(zhàn)斗宣言。

宣言當然越黑白分明越有感染力。

“好感人啊

看得我都想殺了那些壞人”

“這幫**的畜牲，吃屎長大的變態(tài)，喜歡猥褻未成年人是因為JJ小的無法定位吧？

我要是那老師法庭上解決不了我就抄個油桶上去炸了他們的狗窩同歸于盡?！?/span>

但都知道。

真正優(yōu)秀的電影，絕不止步于黑白分明。

它可能指涉現(xiàn)實，但不會以現(xiàn)實為全部承載。

它是借現(xiàn)實與我們不敢或不曾的一部分對話，讓我們對人性和世界有更深沉的反思和理解。

這就是看多了韓國電影，你會不滿足的原因。

多多少少，總有那么一點主題先行的刻意。

連《寄生蟲》這種級別的電影也不例外。

今天。

哪怕你問最死忠的奉俊昊影迷，《寄生蟲》是他最好的那一部嗎？

他一定搖頭。

原因。

就在于影射過于直白。

在那座被虛構(gòu)的豪宅里，貼滿了密密麻麻貧富懸殊的隱喻。

上與下、明與暗、里與外、凈與臟。

導(dǎo)演對標簽過分的貪婪，甚至不惜借人物之口一次次認定蓋章：

比如“不是‘有錢卻很善良’，是‘有錢所以善良’”“錢像熨斗，能把人熨平”“如果有錢，我會比他們還善良”等等。

Sir不否認。

大部分的有錢人的善良，可能只是一種虛偽的自我感動。

但這世界上，難道就不存在真誠善良的有錢人，或者真誠善良的窮光蛋嗎？

Sir不敢這么武斷。

而《寄生蟲》的命門正在于此。

當一個（一類）角色被壓縮成某種精確的概念性。

它就不是人。

只是工具。

這也是為什么創(chuàng)作常常強調(diào)：要貼著現(xiàn)實，而不是黏著現(xiàn)實。

2007年，韓國著名導(dǎo)演，時任韓國文化部長的李滄東做客北京電影學(xué)院。

當天交流，最后一個問題是：

近幾年韓國電影發(fā)展勢頭比較好，請問有什么值得我們中國電影人借鑒和學(xué)習的地方嗎？

李滄東說：

盡量不要去學(xué)習韓國電影，請相信這絕不是謙虛的話。

如何理解這句話。

Sir以為得分兩面談。

于韓國，李滄東的話是警醒。

警醒韓國同行不要總用同一套語言去講述世界。

于我們。

是驚醒。

我們既不能活在唯中國電影獨尊的舊夢，也無需對韓國電影過分推崇。

一個人口只有5200萬的國家，能用20年站在亞洲前列，一定有它值得學(xué)習的地方。

但腳踏實地地學(xué)習之余。

我們的眼光大可更高更遠。

具體到電影。

當我們把現(xiàn)實/良心置于一切之前，以現(xiàn)實/良心覆蓋掉電影更為精細的技術(shù)性，更為復(fù)雜的藝術(shù)性去討論——其實是對電影的貶低。

良心可以打扮。

現(xiàn)實可能轉(zhuǎn)瞬即逝。

唯電影永生。

本文圖片來自網(wǎng)絡(luò)

編輯助理：海邊的卡夫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