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雅莉

“您就饒了十一吧，大太太?！?/p>

“元娘是嫡，十一娘是庶。嫡庶有別，長幼有序，這是規(guī)矩?！?/p>

因弄壞元娘簪子，大雨瓢潑中，年幼的十一娘被大太太體罰。這是電視劇《錦心似玉》第一集第一幕的場景。和許多宅斗劇的女主一樣，庶女出身的十一娘不受家族寵愛，成長之路異?？部?。

《錦心似玉》改編自網文《庶女攻略》，講述了庶女羅十一娘成為侯爺繼室后努力生存的故事。某種程度上，庶女羅十一娘的遭遇和《贅婿》的主角寧毅有共通之處，即開場都處于非常不利的地位。前期地位越低下，后期崛起就越能帶給觀眾快感。

這種快感機制并非宅斗文和贅婿文獨有，而是大部分網文能夠流行的核心所在。問題在于，這種“小人物逆襲”的爽感能否支撐一部IP改編劇走到最后？另外，宅斗文和贅婿文通常都帶有較濃厚的封建思想，在影視化過程中要如何去蕪存菁？

更重要的是，從市場角度來看，宅斗劇更像是微縮版宮斗劇，人物的斗爭套路觀眾早已熟知，縱然它是國產劇的大熱品類，未來的形勢仍不明朗；贅婿文因為電視劇《贅婿》的熱播開始受追捧，但在以女性為主的電視劇市場，“贅婿劇”真的能發(fā)揚光大嗎？

我們分析對比了近期熱度較高的兩部劇《贅婿》和《錦心似玉》，試圖找出宅斗和贅婿這兩大品類的異同點?？此剖鼙娊厝徊煌膬纱箢}材，藏著當代人共同的焦慮和欲望。

宅斗+贅婿，兩性現(xiàn)實欲望的內心投射

宅斗題材是怎么流行起來的？

在影視從業(yè)者眼中，宅斗劇通常是指以郭靖宇為代表的導演創(chuàng)作的家族戲。背景設定通常是在民國，一群太太、姨娘們在大宅門里勾心斗角，比如《鐵梨花》和《紅娘子》。

總的來說，只要是講述封建時代大宅門中人物糾葛的戲，都可算作宅斗戲。但近年來，隨著《知否知否應是綠肥紅瘦》（以下簡稱《知否》）《庶女攻略》等知名宅斗網文相繼被影視化，再加之年代戲的沒落，如今人們提起宅斗劇，越來越來離不開宅斗題材網文。

“宅斗文反映了現(xiàn)代女性對復雜人際關系和職場婚姻家庭問題的理性審視?！?/strong> 網文研究者、中國電視交流協(xié)會影視藝術專業(yè)委員會副秘書長周蓉告訴娛樂資本論，宅斗文的誕生是女性穿越小說類型發(fā)展史上的一個分水嶺。大約在2008年前后，女頻的類型創(chuàng)作主題就開始由“爭霸”、“宮斗”向“宅斗”、“種田”迭代。

以《庶女攻略》和《知否》同時登頂起點女頻和晉江文學城總榜第一為標志，網絡原創(chuàng)女性文學正式進入了宅斗霸屏的階段，至今也是創(chuàng)作的主流。

在周蓉看來，相比宮斗劇，宅斗劇更具人間煙火氣，在戲劇沖突上沒有極致的你死我活，因此拉近了女性與現(xiàn)實經驗間的鴻溝。宅斗劇的流行，一方面是因為受眾已經對強行家國天下的“全能瑪麗蘇”模式感到厭倦，另一方面則是因為宮斗劇受限于政策，宅斗劇是其降維替代產品。

同樣的，《贅婿》的出現(xiàn)也和觀眾對大女主戲審美疲勞密切相關。女頻故事高度雷同化，創(chuàng)作者轉而從男頻IP中尋找出路。作為“贅婿流”的開山鼻祖，《贅婿》自然是這一流派中率先被搬上熒屏的作品。“贅婿文比一般的穿越玄幻小說更接近于男人們現(xiàn)實中的困頓與欲望。”談及贅婿流興起的原因，周蓉這樣總結。

不管是宅斗還是贅婿，本質都是通過對宅門大家族的塑造，讓觀眾把劇中的人物關系、矛盾沖突投射到現(xiàn)實的職場和婚姻之中，從而獲得代入感。宅斗文是給女性造夢，贅婿流是男性抒發(fā)心理壓力的出口。

當然也有不同?；蛟S是“男主外，女主內”的思想根深蒂固，宅斗文格局往往限于家宅之中，贅婿流則會把視野拓寬至朝堂和天下。比如小說《贅婿》，前期是紅樓風的商戰(zhàn)和宅斗；中期是水滸風的江湖紛爭；后期則是三國風的朝堂博弈。這暗合了兩性的不同需求：女性更看重婚姻和家庭，男性卻總要有一番宏偉的事業(yè)。

“贅婿流的核心爽點在于‘軟飯硬吃’，受眾多為28歲以上的下沉市場男性用戶?！敝苋乇硎荆樞鑫臑橐鸦槟腥藗儤嫿艘粋€典型的心理模型——妻子眼中的窩囊廢，丈母娘眼中的拖油瓶，親戚眼中的窮光蛋——男人能想到的生活中最憋屈的自己，然后通過極致的逆襲打臉，去獲取簡單直接粗暴的快感。

但這種簡單粗暴的爽感，也讓創(chuàng)作者難以從贅婿題材中挖掘出更多潛力?！靶≌f中的逆襲多半沒有鋪墊，上門女婿不是天賦異稟就是血統(tǒng)驚人，一般是天上掉下來一個劇情殺，就全盤搞定，這樣一味地營造感官強刺激，精神內涵難免貧血?！爸苋卣f。

起點中文網前總編輯碧落黃泉也表示，不管是宅斗文還是贅婿文，都很容易碰到價值天花板，“這是一種內卷化的斗爭，本身就不高級?！笨v然這類網文為了提升格局，有時會寫到家國天下，但本質還是為了男主開金手指服務，“很多贅婿文男主只是推翻前一個朝代，建立一個以我的姓氏為名的新朝代罷了，沒有涉及到制度上的變革。”

從宅斗到贅婿，觀眾總愛看底層逆襲的故事。在古代的深宅大院之中，現(xiàn)代女性審視著自己的職場和婚姻，現(xiàn)代男性則從贅婿的開掛中獲得了心理滿足感。它們的生命力源于較強的時代性，但局限也正在于此——在小說中滿足了未曾實現(xiàn)的愿望，然后呢？

變甜寵、換視角……“封建糟粕”怎么改？

有些宅斗文和贅婿文試圖在迎合讀者欲望的同時，融入更深刻的內涵，比如小說《贅婿》。憤怒的香蕉在《贅婿》中融入了自己對體制和戰(zhàn)爭的思考，但這卻為影視化改編增加了不小的難度。

比如《贅婿》的主創(chuàng)在進行影視化改編時，就為了爭取更廣大的受眾，適當放棄了原著中的大背景和更尖銳、更深層次的表達（如男主造反、殺皇帝等情節(jié)），只保留了商戰(zhàn)和部分朝堂內容。

“如何更大眾化”是所有網文在影視化過程中必然會面臨的問題。從架構上來看，贅婿題材面臨的問題通常是“格局太大”，而宅斗題材則是“格局太小”。

但正如前文所述，許多贅婿文所謂的“大格局”不過是為男主開金手指服務，本身缺乏鋪墊，再加之朝堂權謀戲并不好寫，編劇在改編這類題材時通常會縮小原作格局。宅斗文題材則恰恰相反，《錦心似玉》就在原著的基礎上，給男主徐令宜加了一條抗倭線，借此描繪朝堂之爭。

遺憾的是，這條線很難和女主的宅斗線有機結合，以至于不少觀眾表示，“看到朝堂線就跳過?！闭凡煌趯m斗，侯爺?shù)钠捩贩ū澈?，并不能反映朝中各勢力的暗流涌動?/p>

為什么一定要加朝堂線？在周蓉看來，其中一個原因是為了規(guī)避價值觀雷區(qū)。“‘宅斗’和‘宮斗’的共有雷區(qū)是，它所弘揚的升級打怪式的后宮/后宅斗爭哲學，挖掘和鉆營的其實是中國文化中最為糟粕的那一部分?！?/strong>比如《錦心似玉》中十一娘與喬蓮房等妾侍的斗法，對中饋權力的爭奪，彰顯的還是男權意識形態(tài)下女性困惑、焦慮以及妥協(xié)的情感訴求。

為了規(guī)避這一價值觀雷區(qū)，創(chuàng)作者采取的手段是給主角增加“事業(yè)線”，比如十一娘“刺繡”和徐令宜“抗倭”的事業(yè)線，從而給作品賦予“獨立”、“勵志”和“愛國”等正能量元素。

至于飽受詬病的“男主三妻四妾”，由于這是《庶女攻略》的核心設定，很難去掉，編劇就選擇在男女主關系上做文章，主打他們“先婚后愛”的甜寵愛情。這顯然違背觀眾的普遍認知：宅斗劇不應該是一群對愛情放棄幻想的女人，勾心斗角往上爬的職場故事嗎？

“甜寵”是一個安全的類型，卻也是和宅斗精神相距最遠的類型?！跺\心似玉》在宅斗和甜寵這兩種畫風之間的搖擺，既是審查尺度收緊的表現(xiàn)，也反映了宅斗題材的永恒矛盾——

一方面，宅斗文本身是女性意識崛起的產物，現(xiàn)代女性也要有自己的事業(yè)，哪怕這份事業(yè)是取悅男性借此上位。但另一方面，女性要遵循這套雌競的游戲規(guī)則，壓迫屈從別人，才能成為勝利者，這就很不“女權”。

如果是嚴肅文學，宅斗文的結局多半凄慘如《妻妾成群》，有了獨立意識的女性想逃出斗爭牢籠，卻難敵封建禮教的慣性。但宅斗文是通俗文學，庶女一定會走向勝利。再遵循古代禮制的宅斗文，結局都會無視時代局限性，變成現(xiàn)代甜寵文。

比如《知否》中的女主盛明蘭，前期因自己的庶女出身，主動斷了自己和小公爺?shù)膼矍?。后期嫁給顧廷燁后，竟能讓夫君此生不納妾，成就實質上的現(xiàn)代婚姻。網文尚且需要為了迎合大眾寫出更符合時代精神的結局，影視劇更是如此。這也即是《錦心似玉》最終由宅斗走向甜寵的本質原因。

至于《贅婿》，由于男主寧毅的三妻四妾并不是原著的主線劇情，編劇在改編時，就只保留了正妻蘇檀兒一人，其他小妾都變成了寧毅的合作伙伴、朋友、師父等等。男頻文為了突出男主的高光，往往會弱化女性存在感。為了迎合女性觀眾，《贅婿》相比原著添加了男德學院等劇情，但更重要的還是視角的轉換——即把男主開掛視角適當?shù)剞D換為女主愛情視角。

在劇中，寧毅每次都在蘇檀兒遭遇危機時從天而降，英雄救美。從發(fā)明“拼刀刀”幫蘇檀兒解決布匹被泡一事，到從烏啟豪手中救下被綁架的她，再到皇商事件讓蘇家一舉成為首富，人設著實完美。更重要的是，他還對蘇檀兒一心一意，身邊鶯鶯燕燕眾多，卻只愛妻子一人。

事實上，贅婿文本身就帶有“霸道總裁”特質，電視劇只是強化了這一點。網文作家流浪的蛤蟆就曾在知乎上公開表示，贅婿文和霸道總裁文，就故事結構完全兼容，只是創(chuàng)作視角不同。“贅婿文的核心是男女主相互扶持，這種扶持最后有了極大回報，打臉瞧不起男主的親戚只是附帶，并非是主要結構。”

宅斗終將沒有“斗”，贅婿或將無未來？

每年的熱播劇都是行業(yè)的內容風向標。那么，宅斗和贅婿會成為今后影視從業(yè)者追逐的風口嗎？

“穿越開掛題材肯定會火?！逼瘘c中文網前總編輯碧落黃泉表示，最近因為《你好，李煥英》和《贅婿》火了，他身邊有些影視創(chuàng)作者已經開始蠢蠢欲動，商量著要攢個劇本，“比如讓現(xiàn)代人穿越到仙俠和武俠世界搞經營斗爭，不打打殺殺，把門派變成公司，把武斗變成商戰(zhàn)。這個類型網文里也不少?！?/p>

《贅婿》的男主寧毅是由現(xiàn)代的江皓辰穿越而來

一直以來，因為政策限制，穿越題材很難被影視化。但自從《慶余年》用了寫書梗，《傳聞中的陳芊芊》用了穿書梗，穿越題材幾乎已經被解禁。穿越題材能火的核心邏輯就在于開天眼，利用信息優(yōu)勢開掛升級，這個邏輯并不難復制。

至于贅婿題材，需要指出的是，贅婿流的小說很難寫好。憤怒的香蕉開創(chuàng)了這一流派，但后續(xù)贅婿文迅速小白化，不少作品都充斥著“三年之期已到”“打你有眼無珠”之類的惡俗梗，對男主事業(yè)的崛起描寫簡單粗暴，缺乏鋪墊。

“《贅婿》剛開始連載的時候，移動互聯(lián)網還沒現(xiàn)在那么普及，不少人能一兩個小時不間斷地看一本書。但現(xiàn)在不行了，看五分鐘沒有強沖突強懸念是要棄文的。”碧落黃泉表示。在觀眾對強情節(jié)快節(jié)奏的高要求下，贅婿文會越來越極端，最終走向“無敵流”——即主角剛開場就非常牛逼，不需要升級就是頂配。

但對影視劇來說，一個沒有成長變化的人物是難堪主角大任的?！稇c余年》和《贅婿》的主角都是穿越開掛，但他們都有成長過程——即因為好友的死亡被迫成長，從一個心里只有小家的普通人變成一個心懷天下的抗爭者。

“《贅婿》雖然取得了有限的成功，但贅婿文很可能后無來者了。”周蓉同樣認為，贅婿文中缺乏優(yōu)質IP，這讓此類電視劇很難復制。退一萬步，即使有了適合改編的贅婿文，純靠爽感支撐也遠遠不夠，“穿越帶來的爽感興奮閾值是有限的。因此當《贅婿》的劇情從‘拼刀刀’商戰(zhàn)抖機靈晉級到朝堂天下后，作品肉眼可見地趨于疲軟，因為它的內涵、質感和表達方式其實支撐不起更宏大的主題與格局?！?/p>

至于宅斗題材，電視劇市場一向得女性者得天下，這讓宅斗題材的前景比贅婿題材光明得多。從內容源頭上來看，宅斗IP的儲備也比贅婿IP豐富，且發(fā)展很快。如今已有不少宅斗文跳出深宅大院，女主前期宅斗，后期走出家門，經商、行醫(yī)或參與政事。

這種“娜拉出走”式劇情雖然不符合時代背景，但卻是女性意識進步的真實寫照，同時也是網文類型融合的表現(xiàn)。純粹的宅斗文市場空間越來越小，和甜寵、商戰(zhàn)等元素融合是未來的趨勢。

可以想見，隨著女性意識的崛起和政策上的收緊，宅斗劇的“斗爭”色彩會越來越淡，描摹圖景也將不限于內宅。即使要拍女人內斗，也要以批判的態(tài)度來拍，不管斗沒斗贏都是輸家。

宅斗終將沒有“斗”，贅婿或將無未來。在當下嚴苛的輿論環(huán)境下，想把經典宅斗IP和贅婿IP影視化，顯然要付出更多的努力。如何在古代禮法和現(xiàn)代意識之間求得平衡，如何兼顧女性受眾和男性受眾的不同需求，或許我們需要看到更多此類作品，方能一探前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