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趙本山到雙雪濤，東北書寫與文藝復興浪潮

時間：2021.03.15 來源：人民日報客戶端作者：娛樂硬糖

作者|謝明宏

編輯|李春暉

“東北文藝復興”正在掀起互聯(lián)網(wǎng)的全民狂歡。

繼寶石老舅的《野狼Disco》被改編成《過年Disco》登上2020年春晚舞臺后，雙雪濤同名短篇小說改編的電影《刺殺小說家》出現(xiàn)在了春節(jié)檔，另一部《平原上的摩西》也列入2021年待映影片。

近年來的東北文藝作品，大都呈現(xiàn)出冷峻荒蕪的工業(yè)化廢土氣質?！栋兹昭婊稹贰朵摰那佟贰栋滓棺穬础返扔耙晞∷嫷暮谏珫|北，也與雙雪濤、班宇、鄭執(zhí)等“子一代”東北作家群筆下的東北一脈相承，充滿了現(xiàn)代性的幻滅和黑色幽默。

《野狼Disco》的熱門樂評“東北現(xiàn)實文學，工人階級rapper，勞動人民藝術家”，挪去評論雙雪濤、班宇、鄭執(zhí)也絲毫沒有違和感。曾經(jīng)做過多年樂評人的班宇還這么評價過寶石老舅的歌：

“當下的經(jīng)驗是大家用當下的語言描述不了的，所以只能尋求一種過往經(jīng)驗的變形，喚起你記憶的某個部分，從而來解析、解構當下的整個場域。”不標出處，你也許會看成班宇對自己創(chuàng)作思路的總結。

吊詭的是，在《野狼Disco》里找不到“勞動人民”和“工人階級”。沉浸在歌詞營造的曖昧迪廳燈光里，精英文化關切“東北”時呈現(xiàn)出的歷史意識和理論深度，被消遣性的大眾文化輕易地抹除了。

如此說來，“東北文藝復興”可能與上一代東北文化教父趙本山毫無關系。

作為“父一代”的東北書寫，趙本山以東北喜劇規(guī)訓了東北青年的標準形象：會忽悠，會白話，具備喜劇表演天賦，并以此作為競爭力。從延續(xù)了20年的春晚小品，到《劉老根》《馬大帥》《鄉(xiāng)村愛情》等系列電視劇，趙本山的東北書寫與繁榮掛鉤，與荒頹無涉。

從趙本山到雙雪濤再到寶石老舅，從大眾娛樂到純文學，從電視熒幕到老鐵直播的手機屏，“東北”到底經(jīng)歷了怎樣的書寫？

趙本山：鐵嶺的農(nóng)民幽默

“宇宙的盡頭是鐵嶺?！痹凇睹摽谛愦髸?》大放異彩的李雪琴，本質上是對趙本山式東北書寫的精神皈依。即東北成為了非東北地區(qū)獲取快樂的源泉，全國人民都在等著東北為他們生產(chǎn)快樂，而忽略了東北人民本身快樂不快樂。

1986年，計劃經(jīng)濟突出的沈陽開始全面推行經(jīng)營承包制。正是這一年，鐵西區(qū)第一家國企倒閉，隨之而來的是整個東北洶涌的下崗潮。轉型后的東北步入了它的歷史下半場，大廠的水龍頭不再流出橘子汽水，工人們要療愈難以彌合的傷痕。

彼時，生活在鐵西區(qū)的雙雪濤尚無法提筆言說，鐵嶺的李雪琴則開始在電視上學習趙本山的東北書寫。他的小品與建構市場經(jīng)濟的意識形態(tài)實踐，于不經(jīng)意間發(fā)生了耦合。農(nóng)民形象的反復搬演，成為全國婦孺皆知的東北文化標簽。

1995年的《牛大叔提干》是一部嚴肅的諷刺劇，一面是小學玻璃破了長期無法修補，另一面是基層干部的鋪張浪費。趙本山扮演的儼然是一個受損害農(nóng)民的代言人，是春晚舞臺上少見的尖銳批評。

1997年的《紅高粱模特隊》則用贊美代替了揭露，主角是一群因為勞動而充滿自豪感的具有主體性的農(nóng)民，他們會用自己獨特的方式來處理模特教練的“現(xiàn)代知識”。

可以看出，一開始趙本山并不清楚應該用哪一種譜系來言說農(nóng)民，犀利揭露與純粹贊美皆有。從1999年的《昨天，今天，明天》開始，趙本山開始融入改開以來的主流價值觀和歷史觀，描述農(nóng)民通過奮斗“住上了二層小樓”的幸福故事。

此后的《鐘點工》《送水工》《火炬手》《不差錢》《捐助》基本延續(xù)了“農(nóng)民進城”框架，也可以說是“劉姥姥進大觀園”模式。來自黑土地的農(nóng)民不再是創(chuàng)造歷史的主人，而是被觀看者和被鑒賞者，成為“文明-落后”對立中落后的一方。

這些小品把通常我們認為是“農(nóng)民特性”的東西，比如木訥、摳門、死愛面子、小農(nóng)意識渲染得淋漓盡致。觀眾席上響亮而頻繁的笑聲以及隨后的獲獎，確證了這種東北書寫的正確性。

由此，趙本山找到了最妥當?shù)摹稗r(nóng)民”和最有傳播度的“書寫”。農(nóng)民的趣味受到贊賞和慫恿，知識分子則熱衷用小品中機智的俏皮話來解構主流話語，市民們也有了嘲笑捉弄的對象。趙本山影視系列，也在喝彩聲中把《鄉(xiāng)愛》拍到了第13部。

趙氏的東北書寫，既是主流意志塑造的結果，也是東北在經(jīng)濟轉型期自我言說的無力感造成的?！稗r(nóng)民”作為一個階層整體沉入無聲的集體命運，他們的所有滑稽笑點似乎都是作為城市化的映襯，用以驗證“現(xiàn)代化”的合理性與迫切性。

雙雪濤：艷粉街的工人隱痛

雙雪濤談《平原上的摩西》創(chuàng)作初衷時說：“就是想反映一點東北人的思想、特有的行為習慣，尤其是幾個大工廠，很少人去寫。東北人下崗時，東北三省上百萬人下崗，而且都是青壯勞力，是很可怕的?！?/p>

如果說“鐵嶺”是趙氏東北書寫的核心景觀，那么“艷粉街”則是雙雪濤等東北作家專屬的龐大記憶系統(tǒng)。艷粉街位于沈陽市鐵西區(qū)南部，全長1800米，雙雪濤直到艷粉街拆遷前后，才和家人搬離?？梢哉f，他就是在這條街上度過了自己的童年時期。

鄭執(zhí)對于艷粉街的回憶同樣深刻：“當年艷粉街動遷是轟動本市的一件大事，覆蓋兩千多戶人家，光死磕的釘子戶就一百多家?！?/p>

在中篇《光明堂》中，雙雪濤甚至建立了一個微型艷粉街實景?！拔摇毖貓D依次找到艷粉西街、紅星臺球廳、春風歌舞廳、煤電四營等地理坐標。這些坐標和故事次第揭幕，串聯(lián)起迷失與找尋的主題。

小說中的艷粉街無疑是個虛構的場域，但卻成為引領讀者進入“東北”的一個神奇把手。在雙雪濤、班宇和鄭執(zhí)的創(chuàng)作中，我們總能捕捉到城市不為人知的角落游蕩著的“奇奇怪怪”的人，這些邊緣人物就像是“艷粉街”的余燼。

時代盛景變成幻夢一場，安穩(wěn)的生活頃刻崩塌。無法和解而釀成的“殺”成為雙雪濤作品中頻繁出現(xiàn)的主題。

《刺殺小說家》中，“買兇殺人”和“替父報仇”構成了虛實敘事的雙線回環(huán)；《北方化為烏有》中，兩篇不同作者的虛構小說拼湊出了多年前的一場兇殺案；《蹺蹺板》中，癌癥患者垂死前的秘密告白似真似假，可蹺蹺板下確實挖出了一具骸骨。

不過，雙雪濤在《飛行家》中刻畫的邊緣人物并沒有選擇永遠的沉默和麻木，他們有著下意識的黑色幽默和自我解嘲?；蛴迷娨饫寺蛴贸鎏幼藨B(tài)，來表達對命運不公的反叛。《光明堂》中的三姑張雅風與《飛行家》中的二姑父李明奇身上都有“自我流放者”的氣質，內心的逃離欲讓他們與環(huán)境格格不入。

80年代轟動東北的“二王案”和“三八大案”，或許將時代惶然的印象傳遞給了雙雪濤。他在故事中描摹東北飄雪的大地、潦倒艱苦的生活、命運顛沛的小人物。在小說的虛實之間，總有暗藏的死亡與暴力，證明苦難的書寫蔓延在日常之中。

雙雪濤的東北書寫如同招魂，召喚著東北地區(qū)的八九十年代。這召喚是通過特定年代的人和事的碎片實現(xiàn)的。他沿著經(jīng)驗的框架，以隱喻和虛構為磚瓦，搭建起記憶中的“艷粉街”。在那里，大雪紛飛鐵銹滿地，逝去的人和時代一起被掩埋在文字迷宮里。

董寶石：迪廳的老鐵宣泄

2018年底，北京大學“我們”文學社舉辦的活動中，劉巖努力把雙雪濤納入“東北書寫”的敘事譜系中，而雙雪濤則試圖往個人的精神家園里躲。

這場“追逃游戲”顯示了雙雪濤等人的猶疑：是大方承認自己在為時代印記發(fā)聲，還是只是具有地方文學性質的傷痕創(chuàng)作？比起東北作家群的謹慎，董寶石直接滑向了另一個極端，拒絕宏大，代之以自嘲和懷舊構成的情感撫慰。

董寶石曾提到，“東北文藝復興三杰”的另一位班宇的小說是他創(chuàng)作的靈感來源之一?！兑袄荄isco》里那幾句“東北粵語”正是典型的褶皺式語言，能夠還原出無法以理性描摹的時代精神狀態(tài)或者我們常提的“氛圍感”。“東北粵語”之于《野狼Disco》，恰如凜冽凋零的氣息之于班宇小說，有種結構上的對應性。

《野狼Disco》顯然是董寶石2017年發(fā)行的專輯《你的老舅》的延續(xù)。專輯主人公“老舅”是一個中年失意的東北男人。與曾經(jīng)象征著秩序和力量的“東北大哥”相比，手頭拮據(jù)卻酷愛裝闊的“老舅”，正是今天東北的擬人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