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戲說不是胡說，改編不是亂編。

日本戰(zhàn)國時期的黑人武士“彌助”，在近期的流行文化作品中擁有不低的出場率。

4月29日，網(wǎng)飛與曾經(jīng)制作過《巴哈姆特之怒》《咒術回戰(zhàn)》等人氣動畫作品的MAPPA合作，推出了以彌助作為主角的六集原創(chuàng)動畫《武士彌助》。

許多國內(nèi)外觀眾都被作品單調的名字誤導，以為《武士彌助》是一部講解日本戰(zhàn)國歷史的動畫，最終看到的卻是雜糅了機甲、靈能、陰陽術等元素的奇幻片，高呼“雷劇”。

《武士彌助》在國內(nèi)外的評分都不甚理想。

截至本文完稿，《武士彌助》豆瓣評分為5.5，IMDb也僅有6.3分。

另一邊，光榮特庫摩仍在制作中的割草游戲《戰(zhàn)國無雙5》，正沉迷于把舊作的戰(zhàn)國角色人設推倒重做，同時引入少數(shù)新角色。

官方4月23日公布的角色預告片中，黑皮膚的彌助正式登場，在光榮日系畫風締造的二十余位俊男靚女中，算得上獨樹一幟的存在。

光榮特庫摩似乎對彌助的故事情有獨鐘。以游戲形式還原戰(zhàn)國歷史的《信長之野望》系列，早在1992年發(fā)行的第5作“霸王傳”起便有彌助登場。

《信長之野望：霸王傳》中彌助的頭像

在第14作“創(chuàng)造”的“威力加強版”，彌助作為特典武將之一加入游戲中，他的其他屬性并不出彩，可是初始武力值高達91，不算頂尖，卻也名列前茅。

《信長之野望:創(chuàng)造 威力加強版》中彌助的立繪

隔壁經(jīng)常與宮崎英高的“魂”系列相提并論的動作游戲《仁王》，講述了一部妖怪橫行的魔幻戰(zhàn)國史。

初代主角便是日本第一位白人武士威廉·亞當斯（三浦按針），因此第一位黑人武士的亮相也不能算是違和。

《仁王》中彌助的官方設定圖

不得不說，在講述彌助故事這方面，日本人遠比美國人要積極。

第一部與彌助相關的作品，是來棲良夫所創(chuàng)作的漫畫《黑助》，盡管誕生在黑人民權運動高漲的1968年，但《黑助》僅是部兒童讀物，無需承載如此宏大的時代命題。

“第一位成為日本武士的黑人”，這一稱號聽起來確實來頭不小。

但他的真實履歷，是否值得歷史學家為他著書立傳，是否值得那么多的作品為他大書特書嗎？

要知道，能夠佐證彌助此人存在并保留下來的史料，其實相當稀少。

1627年弗朗索瓦·蘇利埃所著的《日本教會史》，包含了記述彌助早期背景的少有史料。

書中稱，彌助是意大利天主教傳教士亞歷山德羅·范禮納諾從印度（天竺）帶來的奴隸。

范禮納諾并不是什么好記的名字，但他作為教皇任命的耶穌會巡察使，曾經(jīng)到訪中國澳門，為了順利開展布教事業(yè)，還給自己起了個中文名字，叫范禮安。

至于彌助與范禮安相遇之前的生平，是真的找不到任何記載了。

但既然彌助是黑人，他的家鄉(xiāng)顯然不在印度。

有人說彌助來自葡萄牙在東非的殖民地（今莫桑比克），有人說他出生在北面一些的南蘇丹或埃塞俄比亞。

有人認為彌助是范禮安從東非買來的奴隸，也有說他孩提時期就被阿拉伯或印度奴隸販子拐到印度做娃娃兵，后來才被范禮安相中選作侍從。

日本大河劇《軍師官兵衛(wèi)》中

彌助在地球儀上指出自己家鄉(xiāng)的大致位置

無論如何，范禮安在1577年9月離開印度，這時彌助應該與他同行。

1578年9月，范禮安抵達澳門，1579年7月，范禮安啟程前往日本，于7月25日抵達日本九州島的口之津港，計劃對日本的布教進行考察與指導。

16世紀的日本正處于數(shù)十位地方領主，即大名，率領各自一方軍隊征戰(zhàn)殺伐的戰(zhàn)國時代。

戰(zhàn)亂為天主教創(chuàng)造了極佳的傳播條件，流離失所的百姓渴望新的信仰，而基于現(xiàn)實角度考慮支持傳教的大名，更希望借助傳教士的渠道開展貿(mào)易牟利，或者取得大量火器武裝軍隊。

被日本人稱作“鐵炮”的火繩槍

九州島因地理位置的優(yōu)越性，成為全日本最早接觸天主教與西方文化的地區(qū)，在幾位大名的支持下，九州島的傳教事業(yè)進展相對穩(wěn)定。

范禮安在九州地區(qū)呆了兩年，而同行的彌助很可能在這段時間內(nèi)學會了日語。

1581年，范禮安前往本州島巡察，而本州島教區(qū)的庇護者，即是屢屢擊退反抗勢力、最有希望統(tǒng)一日本的織田信長。

出于禮節(jié)，范禮安要向織田信長征求離開日本的許可，便帶著一行人前往信長所在的京都。

《日本教會史》稱，范禮安一行人受到了京都人的圍觀，令他們稀奇的不是傳教士，而是高大魁梧的黑人彌助。

織田信長有個堅定盟友，是后來真正統(tǒng)一日本的德川家康，而家康有個叫松平家忠的家臣喜歡記日記，無意間留下了大量寶貴史料。

1582年5月11日（舊歷4月19日），松平家忠有幸見到了彌助，在日記里寫下了他的身高：“身長六尺二寸”。

“六尺二寸”換算成今日的公制單位約為1.88米，在一群平均個頭不到1米6的日本人中間，彌助肯定非常顯眼，造成的騷動也驚動了信長。

明治維新以前的日本人很矮

1581年3月27日（舊歷2月23日），彌助隨范禮安一行人會見信長。

信長家臣太田牛一的《信長公記》如此記述：

“從切支丹（天主教）的屬國送來了黑人，年齡看上去約二十六、七，體黑如牛，身體健壯，力量過人，可以一當十?！?/p>

信長見到彌助，懷疑他的膚色是墨水涂的，便命人脫下彌助的和服，用水擦洗身體，怎么洗都不掉色，這才相信黑色皮膚是天生的。

一向熱衷于西方新鮮事物的信長，得到了好奇心的極大滿足，立即決定收下他，為他起了個日本名字叫彌助（やすけ，Yasuke，也有可能是彌介）。

接著大宴賓客，宴會結束后還賞賜給彌助不少錢。

《軍師官兵衛(wèi)》中的彌助與信長

這部劇中彌助登場的情形基本符合史實

圓滿完成巡察任務并獲得信長許可的范禮安返回了澳門，而彌助則留在了信長身邊為他效力。

因為了解一部分國外事務，且通曉日語，信長十分贊賞，沒過兩個月便賜予彌助武士刀。

這時的彌助才成為有信史記載的第一位外國人武士及第一位黑人武士。

遺憾的是，因為缺乏彌助入仕的更多細節(jié)，尤其是關于封地與薪水的記述，僅有松平家忠日記提到過彌助領信長的薪俸，所以無法判斷彌助當時的社會地位。

能夠確認的是，1582年的春天，織田一方從“甲州征伐”戰(zhàn)役中取勝，一舉殲滅了另一大名武田勝賴的勢力，而松平家忠見到并記下彌助的當天，信長的軍隊凱旋，剛好駐扎在德川家康的領地。

由此可以判斷，彌助取得了信長的充分信任，有資格參與“甲州征伐”這樣的大型戰(zhàn)役。

未知作者創(chuàng)作的《相撲游樂圖屏風》

中間相撲的兩個人可能是彌助和信長

只可惜彌助的武士生涯沒能長遠。

1582年6月20日（舊歷6月1日），身邊僅有百余人的信長下榻京都本能寺，被家臣明智光秀抓住了謀逆的機會。

當天下午，明智光秀帶領13000人前往京都，次日凌晨，明智軍的3000人把本能寺重重包圍，這即是日本史上著名的“本能寺之變”。

關于“本能寺之變”的歷史研究一直是一筆糊涂賬。

由于遭到襲擊的信長一行人近乎無人生還，而明智光秀沒過半個月便兵敗身亡，他的謀反動機撲朔迷離，事件中的無數(shù)細節(jié)亦無從考證。

結果倒是很明朗：織田一方寡不敵眾，織田信長死亡。

史料通說信長作為一個光榮的武士切腹自盡，但由于本能寺起火燃燒，找不到信長的尸首。

本能寺距離京都的教堂僅有一街之隔，傳教士們有幸從旁觀者的角度見證了部分史實，《耶穌會日本年報》記載，信長“連毛發(fā)都不剩地歸回塵埃了”。

彌助與信長住在一起，之后卻逃出了本能寺，這中間發(fā)生的故事也有著兩種說法。

第一種說法認為，彌助受信長之命，向長子織田信忠傳達叛亂的消息。

第二種說法認為，彌助與信長戰(zhàn)斗到了最后一刻，信長切腹，命令下屬介錯（砍下頭顱了結切腹者的痛苦）之前，要求彌助帶著自己的頭顱與武士刀突圍，投奔織田信忠。

《武士彌助》干脆讓彌助幫忙介錯了

織田信忠當時居住在距本能寺1.2公里的妙覺寺，收到明智叛亂的消息后，逃到二條御所，率領不到2000人，奮死抵抗10000人左右的明智軍隊。

兩個多小時后，信忠的軍隊潰敗，信忠本人也選擇了切腹。

還是《耶穌會日本年報》，記下了黑人武士最后的戰(zhàn)斗：

“那位由范禮安巡察使贈與信長的黑奴，在信長死后前往其子信忠的宅邸，戰(zhàn)斗了相當長的一段時間。

明智一方的家臣接近彌助，讓他把武士刀交出來，彌助照做了?！?/p>

漫畫《戰(zhàn)國鬼才傳》中彌助奮戰(zhàn)

明智光秀下令斬去所有信長家臣、貴族和側近的首級，卻沒有濫殺教士，亦未對彌助下殺手，而是把他送回了京都的教堂（南蠻寺）。

當彌助被送到明智光秀面前時，明智光秀說了這么一句話：“黑奴就像動物一樣無知，且他本來就不是日本人，不用殺他。”

但這種記述似乎并不符合彌助會說日語且懂得國際形勢的真實情況，很難說明智光秀真的有種族歧視，還是隨口找個不殺外國人的托辭。

《仁王2》本能寺之變時的彌助

盡管彌助選擇了投降，但他確實沒必要為外國人的內(nèi)戰(zhàn)搭上自己的性命。不如說，卷入動蕩整個日本的叛亂后還沒掉胳膊少腿，已屬萬幸。

然而在“本能寺之變”過后，關于彌助的記載徹底銷聲匿跡。

作為無主浪人隱居？繼續(xù)當傳教士的跟班？

抑或是重新淪為奴隸回到印度或非洲干苦力？這些說法都沒有任何的史料依據(jù)。

之后的三十余年里，戰(zhàn)亂頻仍的日本仍與西方維持著若即若離的聯(lián)系，亦有黑人出現(xiàn)在日本各地的戰(zhàn)場上，卻也沒有任何直接史料，能夠證明這些黑人中的任何一個是彌助。

“黑人奴隸流落異國他鄉(xiāng)，隱忍三年之期成為堂堂正正的武士”，這樣的歷史連網(wǎng)文都不一定寫得出來。

歷史的恰當留白，反倒令人們?nèi)滩蛔樗墓适戮幾鲆恍﹤髌嫔剩@才有了今日流行文化中彌助的活躍。

不過，一個人的命運固然要看個人奮斗，更要看歷史的進程。

由于缺乏在信長麾下的15個月里建功立業(yè)的記載，我們頂多能說：

彌助是殖民時代的大背景下，受到開明的地方領主賞識，得以擢升的一個幸運兒。

人們總是以當前生活的角度出發(fā)來關注歷史，彌助的故事能夠得到現(xiàn)代人的注意，不可能不和我們常說的“政治正確”息息相關。

可是其中的因果與主次聯(lián)系不容混淆：

是“政治正確”的大背景讓彌助的故事受到關注，而非有人為了“政治正確”傳播彌助的故事。

故事的主角姓甚名誰是什么人種，其實并沒有那么重要，人們永遠只為令人動容的人物及故事買單。

作者 ：照月

文字原創(chuàng)于公眾號

游戲研究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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