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齒》是筆者近幾年來最期待的兩部香港電影之一，另一部是《風林火山》。這部2018年就拍完的電影終于來了，久違的港片癲狂，久違的黑暗末世，看過之后即震撼又百感交集。

《智齒》的制作班底堪稱豪華，導(dǎo)演是極具個人風格的鄭保瑞，拍得又是他最拿手是犯罪題材，幕后班底都是銀河映像的大拿，制片是葉偉信，編劇是歐健兒，美術(shù)設(shè)計是麥國強，那個如地獄般的布景就出自他手，極大提升了電影質(zhì)感。此片的配樂是川井憲次，主演是林家棟、劉雅瑟、李淳和池內(nèi)博之（葉問1里的日本將軍）。

這部電影年初入選了柏林影展的“特別放映”單元，然后備受世界各大影展青睞，在海外取得了極大的關(guān)注。

《智齒》講了一個怎樣的故事？

腐爛的都市角落，失控的地獄邊緣，垃圾一樣的生命。一邊是飛快的進化，一邊是脫節(jié)的螻蟻，繁榮與污穢，匱乏與疏離，絕望與希望，相伴相生。病態(tài)的都市導(dǎo)致病態(tài)的人性，一系列的扭曲瘋狂、血腥殺戮、悲劇宿命在迷幻的香港雨夜陸續(xù)上演。在癲狂的鋼鐵叢林中，病態(tài)的人們該如何面對彼此？

這部電影改編自雷米的同名小說，原著是發(fā)生在一個城鄉(xiāng)結(jié)合部的黑暗故事，鄭保瑞將故事移植到架空的香港都市-更加復(fù)雜的環(huán)境，更加扭曲的人性，更加濕濡的氣候，而香港作為一個國際都市，在地緣上正是放大版的結(jié)合部，這一切都讓電影《智齒》在故事層面做了一次全面升級。

要深度理解這部影片，最好從“宏觀的都市生態(tài)”和“微觀的人物掙扎”這兩個方面入手。這就牽扯到鄭保瑞導(dǎo)演一貫的表達主題，以及對他影響巨大的銀河映像。

一：鄭保瑞與銀河映像

鄭保瑞最早跟隨林嶺東起家，所以也繼承了林嶺東電影中關(guān)注社會問題的特點，對人性的暴力與黑暗刻畫的尤其出彩。

05年鄭保瑞拍了《怪物》，塑造了一個隱藏在大廈電梯井里偷孩子的母親怪；06年拍了《狗咬狗》，陳冠希與李燦森上演了一場人與獸的生存大戰(zhàn)，這是他前期最有作者性的兩部電影，《智齒》就是這條脈絡(luò)的延伸。

后來，他被杜琪峰賞識，加入銀河映像，與葉偉信搭檔多年，拍出的《意外》與《殺破狼2》等，具有明顯的銀河映像風格。

銀河映像是杜琪峰與韋家輝、游達志共同創(chuàng)辦的廠牌，匯集了一批獨具特色的港片精英。作為香港電影最后一個名廠牌，銀河映像一直以“冷、硬、黑、狠”的風格著稱，攝影與配樂也極有格調(diào)。

我們在《智齒》的故事中能看到很多對銀河映像經(jīng)典影片的致敬，比如《神探》、《PTU》、《暗花》，這個故事可視為鄭保瑞風格與銀河映像的一次匯總升級。

大都市社會的病態(tài)，人際關(guān)系的疏離與異化，底層的血腥暴力與純真的人性之善等是鄭保瑞一直關(guān)注的主題，《智齒》涵蓋以上所有內(nèi)容。銀河映像里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宿命論，對信仰的拷問等也都融入到了故事中。

二：影片的標題設(shè)計-奠定基調(diào)、提煉內(nèi)涵

《智齒》的完整標題是:智齒LIMBO。智齒二字縮在一側(cè)，占最大篇幅的是由螞蟻組成的英文LIMBO。

英文LIMBO意為：地獄的邊境，放置丟棄物的場所，或中間的不確定狀態(tài)。在基督教語境里，limbo指不信仰基督的人，去世后靈魂暫時的歸宿地，等待救世主降臨拯救他們。

而螞蟻是什么樣的群體呢？是一群沒有思想的個體，它們擁擠在一起，卻毫無情感交流，只是憑動物本能機械的生活，而且最容易被腐臭吸引。地獄邊境最不缺的恰恰就是垃圾與腐臭。

《智齒》的標題設(shè)計將大都市嚴酷的生態(tài)和人物的生存狀態(tài)做了精準的定位與表達，從宏觀到微觀，涵蓋了鄭保瑞想說的所有內(nèi)容，為整個故事定下了基調(diào)。

只要理解了這個影片的總體設(shè)計，解讀具體人物時就不會跑偏。

至于標題中“智齒”二字的內(nèi)涵，到最后我們再揭曉。

三：失控-地獄邊境的絕望長夜

終于來到了劇情環(huán)節(jié)，整部影片是比較規(guī)整的三幕?。旱谝荒粚⒄垢?、任凱、王桃、兇手，四大主角的關(guān)系、矛盾展現(xiàn)出來；第二幕中，兩條主線逐漸融合，展哥對王桃的暴力復(fù)仇是私人恩怨，警方對兇手的追捕是社會責任。最終，失控的血腥暴力將公事與私事全都攪碎，所有人都崩潰了；第三幕，展哥與任凱重整旗鼓，爭分奪秒地救人，直至雨夜決戰(zhàn)。

最精彩的、能量最密集的就是第二幕-失控長夜。銀河映像旗下的影片，太會拍“失控”了：情緒的最大化，矛盾的總爆發(fā)，最酷烈的暴力，最血腥的場面促使人物走向崩潰。

川井憲次用宗教般的囈語，將魚龍混雜的破敗街區(qū)鍍上了一層地獄之色，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戾氣，在夜色的掩映下社會的秩序，人性的秩序全都失控了。警察、毒販、王桃、吸毒女，在同一條街區(qū)上亡命追逐，一邊是最激烈的屠殺，一邊是最安靜的搜捕，兇手作為未知的存在，如幽靈般潛藏在夜色里，消無聲息地吞噬生命。

林家棟飾演的展哥，在電影里特寫鏡頭最多，臉上的每個微表情都經(jīng)得起細讀，演技已經(jīng)是出神入化了。

劉雅瑟飾演的王桃，收獲的贊譽最多，這里面肯定有情感分，但她表現(xiàn)的也確實很好，她的純真與柔弱，遭受暴力時的驚恐與求生欲，表演得都非常細膩。劉雅瑟的大眼睛讓王桃顯得特別無辜與單純，但她卻經(jīng)歷了最酷烈的暴力和煉獄般的折磨，堪稱華語影壇最慘烈的女性角色。

李淳飾演的任凱，人設(shè)有點吃虧，因為影片的戲眼全在展哥、王桃那，但他的表演沒得說，開始時的格格不入，中間的瀕臨崩潰，最后的舍身忘我，詮釋的很有層次，未來可期。而且他身上還承載了影片最重要的一個隱喻-智齒，這點咱們篇尾說。

最后說說兇手。

看過本片的人，不滿意的地方集中在兩點：1是破案過程沒有神級推理，沒有反轉(zhuǎn)，不夠爽2兇手的前史交代的不清楚。

這部電影走的是寫實風格，主要反映的是人性的異化和極端的生存狀態(tài)，沒有那些花里胡哨的“神級推理，詭詐機巧”。各種罪案信息隨著影片的節(jié)奏逐漸收攏匯總，嚴謹有邏輯說得過去。

至于兇手的前史，確實語焉不詳，在一定程度上弱化了兇案的邏輯性，挺遺憾的。筆者覺得這里面有兩個原因：

在人物設(shè)定上，兇手作為一個異化乃至退化的怪物，已經(jīng)不能算人了，那么他作為人的前史自然也就退化了，只留下一張母親的相片作為活著的精神支撐。

其次，兇手是日本人，信奉的是殘缺的圣母瑪利亞，這種東洋+西洋的身份設(shè)定應(yīng)該是暗喻異域文化對本港文化的侵入與沖擊，這個不好言明，所以這部分講得最晦澀。

《智齒》是一部非常優(yōu)質(zhì)的電影，整體設(shè)計、細節(jié)詮釋都很講究，人物的塑造/表演有層次有邏輯，出色的影像視聽將都市腐爛且迷幻的氛圍烘托的很到位，對世態(tài)、人心的譬喻也頗具鋒芒，希望沒看過的朋友，一定要認真看完之后再下結(jié)論，不要聽別人亂說。

四：瀕死港片的三劑強心針

新千年后，香港電影的頹勢越來越明顯，港片已死也喊了很多年，能挺到現(xiàn)在是因為總有優(yōu)秀的電影給它續(xù)命。

像02年的《無間道》，05年的《黑社會》，07年的《神探》，08年的《葉問》，12年的《寒戰(zhàn)》，15年的《赤道》，18年的《無雙》，還包括《殺破狼》《毒.戰(zhàn)》《一代宗師》等合拍片，都是叫好又叫座的好電影。這些電影就像一劑劑強心針，給港片注入新的活力。

而港片最近的三劑強心針，筆者認為就是《拆彈專家2》、《智齒》和未上映的《風林火山》。

《拆彈專家2》是意外之喜，第一部平平無奇，沒想第二部反倒來了個猛的，可見港片老炮兒邱禮濤功力仍在。作為香港電影的活化石，邱禮濤在癲狂過火方面比鄭保瑞更甚，早年的《人肉叉燒包》《伊波拉病毒》《的士判官》等，那都是驚世駭俗的CUIT片。

《拆彈2》里，一向陽光端正的劉德華，也展露出癲狂陰暗的那面，“用完即棄”的功利主義何嘗不是一種都市病態(tài)，而這個角色對于自我的追尋，繼承了《無間道》的迷失主題，將港人一直以來的“焦慮”展現(xiàn)的淋漓盡致。

在這方面，《拆彈2》與《智齒》有異曲同工之妙，但《智齒》更大膽更直白。鄭保瑞對都市的腐壞潰爛做了一次解刨，赤裸裸的將污穢呈現(xiàn)出來，借展哥靈敏的嗅覺把腐臭傳遞給觀眾。這種崩壞帶來的絕望，更加觸目驚心。

麥浚龍的《風林火山》延宕太久了，比《智齒》都久，現(xiàn)在似乎還沒有任何消息。筆者希望它會比《智齒》更震撼更優(yōu)秀，畢竟所有人都在期待下雪的香港……

最后：智齒的含義是什么？

智齒在影片中明顯帶有象征意味，它給人最直觀的感受就是“陣痛”。這種陣痛源自“焦慮”，不順利、受挫折、恐懼、渴望而不可得的時候都會焦慮。影片中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執(zhí)念，展哥執(zhí)著于復(fù)仇，王桃執(zhí)著于自我救贖，兇手執(zhí)著于畸形的母愛，都是可望而不可得，也都為此付出了巨大代價。

按照傳統(tǒng)說法，長智齒就標志著有智慧了，也意味著失去了童真，開始功利化。追尋人逝去的純真，一直是鄭保瑞電影的主題之一，《怪物》里小孩的純真，《狗咬狗》里弱智女的愛與善，《智齒》里妻子的溫情、人的諒解與寬恕、母親的關(guān)愛等都是人追尋的最本質(zhì)的美好。

導(dǎo)演為什么將最具象征意味的智齒，按在任凱身上？因為他最正常，最接近現(xiàn)實大眾，展哥、王桃、兇手都是“高于生活”的那部分。作為現(xiàn)實生活在都市里的每個個體，我們?nèi)绾螒?yīng)對都市帶來的異化，如何面對激烈的生存競爭，如何保持人性中最本質(zhì)的美好？這些問題或許都會是困擾我們的智齒。

想把都市病態(tài)帶來的問題都克服掉，這談何容易?；蛟S對于大部分人來說，陣痛是無法根除的，只能暫時緩解。

都市的環(huán)境依然如故，地獄邊境依然如故，誰也不能保證二十年后的任凱不會變成展哥，新的罪惡依然會滋生，新的任凱、新的王桃也還會出現(xiàn)，絕望與希望并存，這就是《智齒》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