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評價王家衛(wèi)？

或許是華語電影圈最難聊，也最熱衷于聊的話題之一。

同行之間惜字如金。

偶爾蹦出幾句評語，就要反復(fù)被傳播、引用、解讀。

李安的“嫉妒和酷炫”，張藝謀的“天才型”，侯孝賢的“有風格”，甚至姜文隨口的調(diào)侃……

影迷之間也“儀式感內(nèi)卷”。

硬核影評看膩了，就講臺詞，賞劇照，玩抽幀……

△ 知乎上關(guān)于“王家衛(wèi)”流量最高的問題之一

不隱瞞，Sir年輕時也干過。

那時還學(xué)會不少墨鏡王專用“裝*詞匯”：

情感、情緒、和情愫。

錯過、遺憾、和落寞……

可今天Sir要說的，是一個全新的答案。

王家衛(wèi)自己給出的“答案”。

源自澤東電影公司30周年紀念短片，《零點零一公分的距離》。

澤東電影≈王家衛(wèi)。

片名出自《重慶森林》：“我們最接近的時候，我跟她之間的距離只有0.01公分?！?/p>

短片內(nèi)容不算多“勁爆”：

以旁白音出現(xiàn)的澤東小哥（音色、語調(diào)、節(jié)奏明顯copy歐陽鋒）在2016年的夏天接到一個任務(wù)，制作紀念澤東電影25周年短片，結(jié)果操作很“王家衛(wèi)”，挑挑剪剪好幾年，從25周年變成30周年……

拖下去不是辦法，本尊出山。

短片籌備第二年，2017年，王家衛(wèi)給制作人提供一條“錦囊”，以串起劇情線索。

或者說，一個謎題：

你知道雞蛋的意義嗎？

有內(nèi)味了不是？

九個字，觀眾和制作人同時陷入一頭霧水。

可Sir轉(zhuǎn)念一想——戲里戲外，王家衛(wèi)似乎從來都是制造懸念的高手。

陜西榆林“八大巨星”中王祖賢演的是誰？

周慕云與蘇麗珍在房間里做了什么？

阿根廷布宜諾斯艾利斯的“黎耀輝”真的自殺過？

……

一把剪刀手，角色的“唯一命運”瞬間幻滅，細思恐極。

開機當天，拍攝過程中、定剪之前……到底還有多少我們不知道？

“時代的眼淚”還是流下來。

泛起漣漪，其中若隱若現(xiàn)的，是整個“王家衛(wèi)懸疑宇宙”。

01

蛋

王家衛(wèi)是資深懸疑文學(xué)迷，眾所周知，他最喜歡的偵探小說是《八百萬種死法》，捎帶手也影響了御用影帝梁朝偉。

后者做夢都想演書中偵探馬修，據(jù)說飛越半個地球，只為見作家布洛克一面，4次懇求合作。

還是導(dǎo)演面子大，破天荒請外人擔任編劇，共同合作外片《藍莓之夜》。

三個男人，對懸疑的理解如出一轍：

最有殺傷力的不是死亡，是孤獨。

如“雞生蛋還是蛋生雞”般本質(zhì)又絕望。

如今王家衛(wèi)再次回到啟蒙原點。

留下“錦囊”逼著澤東小哥像偵探馬修一樣，硬著頭皮在浩如煙海的庫存膠片里尋找答案。

看短片前，Sir有過小小的“陰暗心理”，不就是大型花絮集錦嗎，據(jù)說早前被拍賣出四五百萬港幣的《花樣年華》開拍第一段膠片，也在片中。

Sir沒想到的是。

這些密集的、成堆的菲林膠片因為搭載了破解之芯片，而被激發(fā)出全新的觀感，甚至可以說在短片范疇里算基本完整，十分誠意、非常耐看的。

來自澤東的“馬修”，盤絲剝繭，完成破題的三步驟：

理關(guān)系。

找共性。

戳真相。

憑借強大的互聯(lián)網(wǎng)搜索與自身的理解能力，制作人第一個想法：

雞蛋，應(yīng)該跟“開始”兩個字有關(guān)。

《東邪西毒》海報拍攝日，湊齊“八大”定妝的第一張海報；

角色第一次出鏡，比如張國榮飾演西毒歐陽鋒的第一個鏡頭；

《春光乍泄》劇組開工的第一天，影帝自己打板......

電影拍攝第一天，都是夢的開始。

《東邪西毒》是香港電影黃金時代的一場大夢，天王天后，拉滿規(guī)格。

但回到故事本身，這么多角色的關(guān)系怎么理，尤其看起來像是一個“備胎”的擊鼓傳花：

梁朝偉愛劉嘉玲，劉嘉玲愛梁家輝，梁家輝愛張曼玉，張曼玉愛張國榮……

抓源頭，就是露出邪笑的歐陽鋒。

金庸小說人物讓導(dǎo)演最感興趣的是反叛歐陽鋒，認為他那些所謂的缺點不過是人性。

眾人記得他是西毒，只有王家衛(wèi)關(guān)心他的半生緣，謎面是與歐陽克的關(guān)系與其說是叔侄不如說更像父子。

短片那個海邊模糊成團的小孩，童年歐陽克。

經(jīng)典畫面，紅衣張曼玉憑欄憂愁，對前來探訪的黃藥師（梁家輝 飾）“埋怨”，到了該說話的年齡，這個仔除了喊“媽媽”，其余都不想開口。

潛臺詞呼之欲出，消失的爸爸在哪？是誰？

電影結(jié)尾，歐陽鋒不再做殺手居間人，一把火燒掉“中介所”決定重返白駝山，西毒應(yīng)時而生。

這，才“開始”了金庸的射雕宇宙。

至于被全部刪戲份的王祖賢，短片也還影迷一個交代，神顏畢露。

基本能猜出為何慘遭“剪刀手”，除了舊報道中的檔期緊張問題，最重要的原因是，她真的很難加入完整的“備胎”鏈條。

王家衛(wèi)想來想去，安排演女殺手，后來又是青樓女子，可惜都不順。

同理，《花樣年華》里的孫佳君、《春光乍泄》里的關(guān)淑怡最終也都因為破壞導(dǎo)演對關(guān)系閉環(huán)的執(zhí)念而“被消失”。

回想當時《2046》注明特別客串的張曼玉，要不是咖位夠大，又是墨鏡王早年功臣，怕是要被剪沒了。

畢竟蘇麗珍已然結(jié)束歷史性使命，成為周慕云在柬埔寨樹洞里投擲的“過去”，這個女人有了新的分身：賭場里的鞏俐、風月場的章子怡……

原來，“雞蛋”便是“關(guān)系”。

過多存在是強迫癥不能允許的，是旁出枝蔓。

傳了那么多年的“飛紙仔”，其實成片里的人物關(guān)系都是一釘一卯的工整、對仗。

王家衛(wèi)曾經(jīng)描述過何寶榮和黎耀輝的關(guān)系：

在我看來，leslie（張國榮）演的角色像飛機，而tony（梁朝偉）的角色像飛機場，飛機需要著陸，但又會飛走。

而王家衛(wèi)的“機場”里，始終也只有一架飛機（即無腳鳥，《阿飛正傳》）。

這電影世界里，時間是命運，角色是命，關(guān)系是運。

墨鏡王運籌帷幄，30年布下一盤珍瓏棋局。

△ “澤東”，來自英文“Jet Tone”，指“飛機引擎”

02

食

繼續(xù)說蛋。

雞蛋，為雉科動物雞的卵，大眾喜愛的食品。

平民食物，電影里出現(xiàn)頻次最高的“角色之一”。

《重慶森林》，663警官最愛吃的快餐；《墮落天使》，女殺手在廣角鏡頭下，食之無味的餐蛋面；啞巴阿武在半夜?jié)撨M的豬肉店、冰激凌車......

吃食，藏著平凡人的貪嗔癡，和角色輪廓的共性。

《東邪西毒》，開場歐陽鋒帶來忘情酒。

而雞蛋，共出現(xiàn)三次，都是裝在一個提籃里，等待被送出，被打破，被拿來救人。

如提籃的主人，一個最底層，不知姓名不知來路，只等待被拯救的弱女子。

出現(xiàn)雞蛋次數(shù)最多的，你大概想不到，《春光乍泄》。

唯一一次黎耀輝給何寶榮做飯的鏡頭，蛋炒飯。

生病的黎耀輝，還裹著毯子，但架不住身邊人一個勁喊餓。

下一秒，他站在灶臺前無語又無奈地熟練打進一顆蛋。

什么叫角色命門？

一顆蛋告訴你。

這里王家衛(wèi)拍的“吃”，梁朝偉和張曼玉演的“吃”，都意在“吃”之外。

那段被影迷反復(fù)討論的戲：

幾秒鐘，梁朝偉去樓下小攤吃云吞面，幕后他足足吃了26碗，吃到青筋暴起，味如嚼蠟，痛苦萬分。

△ 《花樣年華》

為什么？

眼前這人不只是小攤食客，更是一個打扮得格外體面，實際上婚姻生活非常憋屈苦悶的男人。

梁朝偉和張曼玉的“雙人吃戲”亦能類比解讀。

第一次，西餐廳。

正襟對坐，小心翼翼，借著食物彼此試探。

后來，房間里，像尋常夫妻那樣吃著家常便飯。

實際兩人的心中都泛起漣漪。

“做戲”，是“事后”的一塊擋箭牌。

張曼玉碗里不安的筷子，是她復(fù)雜焦灼內(nèi)心的外化。

王家衛(wèi)有名言，“做戲即做細”。他懂得越是意難平的愛情故事，越發(fā)軔于端倪。

蛋是王家衛(wèi)電影被隱藏的“共性”，寓意有二：

一，呼應(yīng)關(guān)系的開始，周慕云與蘇麗珍假戲真做，黎耀輝與何寶榮相愛相殺。

二，領(lǐng)銜著欲望氣息，蘇麗珍在周慕云房間被關(guān)，穿上女主人的拖鞋；黎耀輝與何寶榮在廚房里跳起貼身探戈。

食色性也，滿地風情。

03

真相

真相往往是沉默的，隱秘的，被藏匿的。

上個月《花樣年華》4K修復(fù)IMAX版在中國內(nèi)地首映，而這部紀念短片作為當中最大彩蛋，也在電影放映后首露真容。

現(xiàn)場，王家衛(wèi)回應(yīng)影迷“如果有機會可以穿越到20年前的場景，會挑哪個”的提問：

“我會說2046房間，因為只有經(jīng)歷過改變，才會知道不變的可貴?！?/p>

這部短片，就像是2046房。

王家衛(wèi)最后才想起來在短片里“趕客”，“假如你吃了雞蛋覺得不錯，何必要認識下蛋的母雞呢？”

“何必”。

要不說王家衛(wèi)高手，是勸離，更是挑逗，尤其對死忠影迷。

吉光片羽都不是倉惶無用的過客，短片制作兩年間，很多珍貴的底片被找回，雖然，部分已經(jīng)修復(fù)不了。

在最接近的時候，它們距離最終呈現(xiàn)的正片，確實只差0.01公分。

短短一幀，不但可能讓故事差之千里，也更逼近開機一瞬導(dǎo)演的意愿，在懸疑小說里稱之為“動機”。

比如這幅畫面，桌上擺放著蘋果、香煙、小刀，和正在流逝的生命。

你應(yīng)該猜到了

公映成片里，黎耀輝最后流連在中國臺灣街頭，但王家衛(wèi)最初設(shè)定是他因愛命隕阿根廷，機場永久關(guān)閉。

或者，應(yīng)該叫他何寶榮，20年前導(dǎo)演就拍出了“以你的名字呼喚我”。

這對怨侶早就將名字交換。

你叫黎耀輝

何寶榮這個名字是我的

1996年11月2日，張震加入《春光乍泄》劇組。

原本安排張震與張國榮同場表演，戲份發(fā)生在探戈店門口，可惜，當時張國榮前腳剛走。

二十年后，透過聲音，兩人終于“同框”。

他說，我知道，你姓黎。

他說，不對，我叫何寶榮。

還有，周慕云與蘇麗珍堵在臥室至少一天一夜，發(fā)生什么？

成片只肯給一個答案，在看劇本——開玩笑，其實是聯(lián)合創(chuàng)作有大醉俠出現(xiàn)的武俠小說。

但被剪掉的鏡頭相當豐富：

有時跳舞，有時做飯，把小夫妻的風月細節(jié)一一復(fù)盤，就是為了完成他們的動機：對原配的復(fù)仇。

甚至，早在1997年的《阿飛正傳》。

梁朝偉作為周慕云從上海到香港，初來乍到與蘇麗珍有過對手戲，而不是僅僅在小閣樓里梳油頭，跳騷舞。

剪掉，因為王家衛(wèi)找到呈現(xiàn)“時間”更高效，更詩意的辦法。

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在什么東西上面都有個日期，秋刀魚會過期，肉罐頭會過期，連保鮮紙都會過期，我開始懷疑，在這個世界上，還有什么東西是不會過期的？

再次呼應(yīng)“蛋”的比喻：

一個蛋的孵出，意味著開始，但也意味著破殼（結(jié)束），任何關(guān)系都是被限定的，錯過就改寫余生。

短片僅提供些許慰藉，讓原本擦身而過的，都久別重逢了。

如圖所示，類似錯位很多很多：

《重慶森林》和《墮落天使》本來是一部電影三個故事，結(jié)果被拆分。

周慕云是從《阿飛正傳》一直活到未來《2046》，而旭仔的另一種結(jié)局是尋母未果，在菲律賓的大橋自殺，對仗著《春光乍泄》中黎耀輝的宿命……

偵探小說中“八百萬種死法”的本意是說：這個都市叢林里，有八百萬個故事，今天播出的是其中一個。

王家衛(wèi)對此玩了把深情的反諷：

找生蛋母雞終是徒勞，一個故事的真相，背后或許是八百萬種可能性。

是戲里的假意，也是戲外的真情。

是當下的勞碌，也是時間的沉淀。

真要尋根問底？

王家衛(wèi)墨鏡一抬，眼睛一瞇。

嗯，早有準備

短片里藏著謎底，可以看做是王家衛(wèi)所有光影的永恒表達。

近在咫尺，《東邪西毒》字幕：

佛典有云

旗未動

風也未動

是人心在動

一念滾動萬般。

0.01公分的錯過，是人海中無知無覺的同框，哪怕對仗映射也各自磨命。

而0.01一公分的跨步，就是逼仄時空里的致命探戈，上演著服飾妝容甚至宿命的偷天換日。

一念之差，亦有回響。

本文圖片來自網(wǎng)絡(luò)

編輯助理：超有錢婆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