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惚間,2022年第三季度,就要結束了。
經(jīng)過8月短暫的熱鬧,院線電影在觀眾生活中的存在感,再次被拉回起點?,F(xiàn)在回想,那個周周有熱門新片的暑期檔,仿佛已經(jīng)過去了很久。帶來的那點鼓舞與信心,也已然快要消磨殆盡。
過去這一個月——
要么是門可羅雀、冷冷清清的尋常周末,要么則是口碑新高、票房新低的中秋檔,當然,還包括只剩10天、卻依舊不見任何新片官宣的國慶檔。
一種無處發(fā)泄的憋悶感。
但與此同時,創(chuàng)作仍在繼續(xù)。
這也是現(xiàn)在感觸最深、也最惋惜的部分——
每部電影都有自己的命運,不過如果把今年的一些新片放回過去,它們是不是能有一個更配得上其付出的結果?
比如這個中秋檔的幾部新片,比如爾冬升這部,《海的盡頭是草原》。
從最初有消息開始,這個疑問始終存在——
爾冬升,為什么要拍這樣一部商業(yè)屬性不強、少數(shù)民族敘事的主旋律電影?
我也曾同樣不解,但后來想明白了——
在如今這個環(huán)境下,一個大導演留不留在自己的舒適區(qū),一點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還在創(chuàng)作,還有堅持,還沒放棄。
有必要,為爾冬升導演說幾句話。
拍什么?
當三千孤兒入內(nèi)蒙這段少數(shù)民族歷史,決定被拍成電影,創(chuàng)作者本人或許就已經(jīng)做好了票房平平的準備。
這并非是這段歷史第一次被影視化改編,早在2000年和2019年,已經(jīng)有兩部電視劇將它搬上熒屏,《靜靜的艾敏河》與《國家孩子》。而其命運,也足夠代表大部分少數(shù)民族題材作品——
口碑不俗,可惜觀者寥寥,甚至無人問津。
《靜靜的艾敏河》豆瓣高達9.0,但打分人數(shù)不過數(shù)百
《國家孩子》作為近年新作7.3分已屬上乘,同樣聲量平平
少數(shù)民族題材常年遇冷,這問題并不難理解,甚至于,多數(shù)人可能直覺上會認為這再正常不過。
少數(shù)二字,就已經(jīng)做了回答。
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少數(shù)就真的成為少數(shù)了呢?
十七年電影時期(1949—1966)留下的《阿詩瑪》《五朵金花》《劉三姐》等經(jīng)典,幾十年后再看依然毫不過時。它們既代表了當時中國電影的審美和創(chuàng)作水準,也證明了少數(shù)民族題材在當年絕對不是什么邊緣的冷板凳。
90年代末的《黑駿馬》《紅河谷》等片,應該是很多80后的童年回憶,在當時也都是主流電影的重要組成。
變化,就是從千禧年之后,中國電影高速邁入市場化開始的。
既然多數(shù)創(chuàng)作開始指向市場,少數(shù)民族題材退居邊緣,數(shù)量上大幅減少,便顯得順理成章。
寧浩導演第二部長片《綠草地》,和拿到柏林電影節(jié)金熊獎《圖雅的婚事》,加起來的國內(nèi)票房不過一百多萬,在豆瓣上的關注度,哪怕在影迷聚集的文藝片領域也過于冷清。
進入10年代,如果不是萬瑪才旦領銜的藏族系導演的崛起與堅持,少數(shù)民族題材的創(chuàng)作,說一句瀕臨消亡并不為過。
盡管在影迷群體頗有影響力,但市場最好的反饋,也只是《撞死了一只羊》的剛超千萬。
而這么多年,只有兩個例外,一是2015年春節(jié)檔的《狼圖騰》。
超級暢銷書+明星陣容+法國大導演的組合,第一次讓一部少數(shù)民族題材電影有底氣去到春節(jié)。
電影最后拿到7億票房的好成績,但還是要看到,這里面有競爭對手口碑平平、一路逆襲的原因。畢竟《狼圖騰》在大年初一的排片只有區(qū)區(qū)10%。
這間接證明了,少數(shù)民族題材在市場的先天劣勢有多么巨大。
另一個則是2017年的《岡仁波齊》。
當年的破億神話,既有電影宣發(fā)的功勞,也是所謂文化獵奇的勝利?,F(xiàn)在回看,它的成功顯然更像一個無法復制的孤例。
于是,總結來看——
題材上與主流觀眾距離太遠,創(chuàng)作上作者性較強、去類型化較重,這兩點互相影響,早已分不清成因上,到底誰先誰后。
正因為絕大多數(shù)觀眾對草原與高原的故事并不感冒,少數(shù)民族題材的創(chuàng)作便愈發(fā)小眾化、私人化,而反過來,這也使得觀眾慢慢對這類電影有了一種少數(shù)民族題材=小眾文藝的天然刻板印象。
這就是爾冬升創(chuàng)作《海的盡頭是草原》前,所面臨的現(xiàn)狀。
怎么拍?
要承認的是,多數(shù)觀眾看電影,還是更喜歡表達簡單直接,情感普世濃烈,敘事曲折起伏的。
相對比的,爾冬升這次雖然做了類型化的嘗試,但整體思路明顯是非??酥魄业坏摹?/p>
這是出乎我意料的,也是我所欣賞的。
舉幾個例子。
比如,他拒絕人物塑造的臉譜化。
非黑即白的人物形象,方便觀眾理解,更方便他們代入。對真實歷史,爾冬升的發(fā)揮空間有限,但他堅持的一點,就是保持了幾乎所有人物的復雜性,這使得電影在主旋律的基調(diào)上,有了更豐富的回味。
兒子和女兒選一個送走,杜家母親選擇了女兒,聯(lián)想被送往內(nèi)蒙的孩子大部分是女孩,這背后的人性不言而喻;
杜思瀚當年為了自保將自己淋濕生病,這是他一生的愧疚,但如果不是晚年患癌時日無多,且母親同樣重病在身,他是否真的會開啟尋親之路?
對杜思珩的刻畫,或許是其中最直露的。那木汗因她而死,草原把她呵護養(yǎng)大,如此決絕的出走,終究令人感到遺憾。
這些主要人物,都在表面的行為之下,各有自己的心思邏輯。盡管作為一部主旋律,爾冬升無法將這復雜性進一步放大,但對那些愿意品味細節(jié)的觀眾,這些處理還是值得稱贊的。
比如,他拒絕煽情的粗暴感。
對普通觀眾,最常見也最有效的煽情方式,一是臺詞,二是配樂。大段臺詞配合演員表演,再加上搶戲的配樂,煽哭觀眾,并非難事。
爾冬升的選擇,恰好相反。
盡可能少的臺詞,幾乎不見交響樂的配樂,越是在關鍵的煽情段落,這樣的留白與克制越是明顯。
包括最后那個小小的反轉設計,既是類型片技法的體現(xiàn),從煽情角度,對觀眾情緒的調(diào)動,對敘事的推進,對情感表達的升華,都是很見功力的處理。
再比如,他拒絕主旋律的單薄感。
主旋律即意味著義不容辭的歌頌,而如何不落俗套、有層次感地拍好歌頌,就是考驗導演功力的那個難題。
對《海的盡頭是草原》,這個難題在結尾。在完成歌頌任務的同時,還要做到觀感上蕩氣回腸,引人回味,并不容易。
好在這幾個細節(jié)處理,其背后的核心邏輯都是這兩個字——
對照。
最重要的一個,是選角。
找來蒙古族著名演員巴德瑪出演晚年的杜思珩,是一個很棒的選擇。這張滿是草原人氣質(zhì)與滄桑歷史感,和少女杜思珩判若兩人的面孔,本身就蘊含著最深刻、也最直觀的人文表達。
尤其當她與陳寶國飾演的杜思瀚站在一起,這種強烈的對照,甚至無需再多說任何臺詞。
更小的對照,是后輩。
杜思珩祖孫齊聚,四代同堂,對面的杜思瀚則是瀕死之人,更無任何后人。爾冬升在這不帶任何褒貶,一切留給觀眾自己感受沉淀。
以及,很關鍵的那個情節(jié),百歲的額吉為遠方素未謀面、剛剛逝去的杜家母親吟頌祈福。
60年的歷史,兩個相隔數(shù)千里的母親,兩個就此改變命運的家庭,只這一個動作,就被重重聯(lián)結到了一起。
依然克制,但對心思細膩、感受力強的觀眾,情感殺傷力還是很鋒利的。
為什么拍?
前面說了,少數(shù)民族題材,在過去20年間,已經(jīng)基本和小眾文藝劃了等號。
于是,中國電影經(jīng)過數(shù)年的市場化打磨,愈發(fā)形成兩條涇渭分明的創(chuàng)作之路——
或為藝術,或為市場。
比如那兩個例外,《岡仁波齊》是典型的小眾電影,而《狼圖騰》則更多指向商業(yè)。
這當然是一個成熟的電影市場必須具備的豐富性,而爾冬升嘗試的,則是兼而有之的平衡。
平心而論,一部電影的質(zhì)量,和為什么而拍沒有直接關系。但在這個時代,那些試圖在藝術和市場中間找到平衡的創(chuàng)作者,終究還是令人尊敬。
有人可能會說,這樣的平衡,正是《海的盡頭是草原》票房、口碑均未大放異彩的原因。藝術、市場都想抓住,最后的結果很可能就是兩手空空。
我的想法是——
一來,具體項目具體分析。
在商業(yè)屬性先天不足的前提下,對這樣一個真實歷史改編的故事,或許平衡就是那個最好的選擇。
二來,中國電影迫切需要多元化,更需要打破窠臼的嘗試。
多元化既是指表達,更是指風格。在現(xiàn)有環(huán)境下,這有很大風險會得到一個費力不討好的結果,但越是這樣,我們越要向?qū)嵺`者釋放寬容,表達敬意。
結語
不管怎樣,爾冬升會選擇這樣一個票房上限不高、個人發(fā)揮受限的項目,并嘗試做出一定突破,作為他多年的影迷,還是要向他脫帽致敬。
《海的盡頭是草原》值得被更多人看到,或許未來上線流媒體后,電影會迎來新的一波關注高峰。
中國電影太難了。
也正因為這困難,看到那些配得上更高票房的新片寂寞地睡在角落,更替創(chuàng)作者感到無奈和惋惜。
惟愿,創(chuàng)作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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