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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滿江紅》的餃子和醋

時間:2023.01.28 來源:人民日報客戶端 作者:娛樂硬糖

作者|謝明宏

編輯|李春暉


面對有爭議的歷史人物,張藝謀向來選擇不殺。


21年前的《英雄》,刺客們沒有殺秦始皇,因為心懷“天下”。21年后的《滿江紅》,主角團也沒有殺秦檜,因為要留著他被罵。



前者的處理,當年被批犬儒主義。無名的一句“秦王不可殺”,是對俠義精神的背叛、對強者史觀的投降;后者的結(jié)局,卻被一部分觀眾認為正是其封神高妙之處——一首《滿江紅》流傳后世,可殺千千萬萬的秦檜。


而兩部電影的共同點,都是為了一碟醋包了一桌餃子。英雄們?yōu)榱舜虤⑶赝趺γβ德?,愛國者為了接近秦檜以肉身鋪路,最后透給觀眾的道理卻十足簡單,甚至有一點形式與內(nèi)核的倒懸。


卡爾·波普爾曾提出:“不可能有一部真正如實表現(xiàn)過去的歷史,只能有各種歷史的解釋。目前沒有一種解釋是最后的解釋,因此每一代人都有權(quán)力做出自己的解釋?!崩斫膺@種新歷史主義的核心概念,我們可以清楚地將《滿江紅》以及《英雄》都歸為典型的新歷史主義電影。



正如張藝謀在首映時所說:“一切不是為了殺戮,是為了藝術(shù)。”作為第五代導演里為數(shù)不多還活躍在影壇的人物,他依舊渴望對“歷史”和“真實”以及“當下世界”做出精煉的回應(yīng)。


如果說召喚愛國情懷,能夠?qū)Ξ斚掠^眾的現(xiàn)實焦慮產(chǎn)生一種想象性的激勵,那么《滿江紅》比今年春晚所有的小品還成功。但如果回歸到電影表達,《滿江紅》只是老謀子的行活兒。那一小碟醋,顯然是不夠蘸這么多餃子。


春晚絕招,《滿江紅》整明白了


《滿江紅》的故事發(fā)生在風波亭后四年,宰相秦檜(雷佳音飾)為了隱瞞通敵的證據(jù),限時手下們一個時辰內(nèi)找到殺死金國使者的兇手。隨著調(diào)查深入,親兵營副統(tǒng)領(lǐng)孫均(易烊千璽飾)被卷入巨大的陰謀之中,成為岳家軍張大(沈騰飾)布局里最重要的棋子。



電影的前半段,是一種殘酷灰色的幽默。易烊千璽演個兵痞,動不動就拿刀劃拉嫌疑人的脖子。求生的沈騰,則展現(xiàn)出讓人捧腹不已的底層智慧:抽中最短的一根草,悄摸換上一根長的,結(jié)果四字說今天從最長的開始殺。于是乎,一群男的爭先恐后說自己最短,那場面和人均18厘米的互聯(lián)網(wǎng)形成鮮明對比。


另一個笑點擔當是岳云鵬飾演的宰相府副總管武義淳,小岳岳搭檔“孫均”比搭孫越好笑多了。最爆的金句,可能是“我沒有背景,我都是靠我的努力得來的”。這么一個或許和武貴妃有親戚關(guān)系,還手持御賜金牌探聽宰相府消息的“欽差”,臉上始終閃爍著清澈的愚蠢。


岳云鵬和宰相府總管何立(張譯飾)以及沈騰圍著桌子喝茶時,硬糖君一度擔心他從底下?lián)瞥鰺u。喜劇效果最炸的一段,應(yīng)該是岳云鵬、易烊千璽、沈騰為了歌姬瑤琴的密信而避嫌時。只要有一人在審問,另外兩人就把耳朵堵著假裝“聽不見”。要命的東西,誰敢瞎聽?



應(yīng)該說,把《滿江紅》當成喜劇電影看(畢竟它如今幾乎是作為一部喜劇電影被宣發(fā)、被選擇的),最大的短板是——表演比笑點好笑,氛圍又比表演好笑。包袱都泡在劇情里,脫離整個故事和情節(jié)就失去了幽默效果。


《滿江紅》的笑點,大概就像《紅樓夢》的詩。是水中的水草,放在水中好看,取出水就嫌粗糙。就像硬糖君現(xiàn)在看看自己剛寫下的笑點,都覺得這好笑嗎?它不像周星馳的人物笑點或開心麻花的語言包袱,可以用圖文二次傳達。這也可以解釋,為什么電影是按喜劇宣發(fā)的、觀眾也覺得算搞笑,卻沒有什么包袱出圈。


硬糖君愿將《滿江紅》定義為“新型春晚電影”,因為它將春晚小品“喜頭悲尾”的黃金法則運用到了極致。前面貪生怕死的沈騰,原來是精忠報國的前岳家軍,所做一切皆為了接近秦檜,迫其公布岳飛遺言。風騷夠勁的瑤琴,不是猶唱后庭花的商女,而是敢于舍生取義的巾幗英雄。殘忍乖戾的孫均,最后被內(nèi)侄沈騰“不做走狗”的一言之勸打動,完成了終極任務(wù)。


瑤琴和沈騰臨別前的談話,是全片感情線的重頭戲。姑且不討論《一剪梅·舟過吳江》時限提早這種無傷大雅的問題,她作為父權(quán)結(jié)構(gòu)的犧牲品,其符號化的程度甚至比《金陵十三釵》還嚴重。



我們看到的是承擔著歷史重任的被犧牲了的女性,是作為鉤沉愛國熱情所交付出去的獻祭羔羊。作為與男子不同的血肉之軀,電影模糊了她的主體位置與特殊經(jīng)驗,只有被意識形態(tài)詢喚時,她才在其中找到了自己的椅子。


精修《三槍》,懸疑管夠了嗎?


“懸疑管夠,笑到最后”,是《滿江紅》沒能完全兌現(xiàn)的承諾。結(jié)構(gòu)上,它因為追求精巧而顯得粗糙。內(nèi)核上,又由于太過直給而陷入刻奇。全軍復誦《滿江紅》時,觀眾一時間很難區(qū)分:讓人熱淚盈眶的,究竟是電影《滿江紅》,還是岳飛和詩詞《滿江紅》?



從開篇的俯視長鏡頭起,這個局就在張藝謀的操刀下細細鋪陳開來。逼仄的空間,陰慘慘的光線,四面八方都是圍墻,開門關(guān)門都是戲。一旦推理到比較乏累的階段,EMO立刻給你整一段豫劇BGM提神?!段迨勒埨t》《穆桂英掛帥》《探陰山》《下陳州》,每個曲目都意有所指,與蒙太奇的過場剪輯相得益彰。


有段時間,國師的片子在硬糖君眼里約等于【請您欣賞】四個大字,就算故事不咋樣,但畫面總是賞心悅目的。也許現(xiàn)在返璞歸真了,他要用絕對地硬技術(shù)教教后生仔什么是剪輯、什么是運鏡。但159分鐘的時間里,超過95%的劇情沒有走出過宅子,還是讓人感覺太像話劇或劇本殺,甚至是一期陣容強大的《明星大偵探》。


電影的結(jié)構(gòu)飽滿,有點像陳佩斯的話劇《陽臺》。雖然觀眾可以提前預(yù)估不少反轉(zhuǎn),但那種不死不休的緊張感還是會讓人沉浸?!稘M江紅》真正讓人無法細想的,是趕鴨子上架的細節(jié)和邏輯鏈條:


既然密信很重要,為什么不一開始就剖開瑤琴的肚子?如果張大團伙的目的是讓秦檜背岳飛遺言,那瑤琴直接面刺秦檜,不小心把人殺了咋整?整個計劃看似精密卻經(jīng)不起推敲,策反武義淳靠的是沈騰曉以利害,策反易烊千璽是因為相信他有良心。



孫均假意剝皮張大之后,張大的后背竟然沒出血,如此怎么騙過老謀深算的總管何立?這幫士兵原來連密信的前八個字都傳不明白,證明文化水平很差,為何后面突然聽一遍就能全員默背了?


還有一些預(yù)設(shè)的問題,張大他們是如何知道岳飛寫在墻上的一定是微言大義?有沒有可能是《射雕》里的《武穆遺書》,萬一是家長里短,告訴兒子銀行卡密碼,安排媳婦兒再嫁呢。



過于追求反轉(zhuǎn),讓整個計劃如同脫韁野馬,拉著局中人一路狂奔。每當出現(xiàn)一次錯誤,系統(tǒng)糾偏的方式就是制造巧合。要想得到最終假秦檜吐露岳飛遺言的結(jié)果,必須滿足如下三個巧合:第一巧合,秦檜給自己弄了替身。第二巧合,去風波亭的是替身不是秦檜本人。第三巧合,孫均最后威脅的還是替身。


《三槍拍案驚奇》當然沒做到的緊湊敘事,被《滿江紅》補足了。不過后者所最得意的劇作結(jié)構(gòu)和反轉(zhuǎn),恰恰是它作為一個內(nèi)容產(chǎn)品最脆弱的部分。如果你不過分追究劇情而是享受觀影過程,那么它還是不錯的消閑選擇。


父與子,第五代導演的主體困境


《滿江紅》的真假秦檜,很容易讓人聯(lián)想到《影》提出的“身子”和“影子”的問題。境州從小就被都督子虞秘密訓練,為成為替身做準備。這種“拉康式”的身份認同是其走向迷失的第一步。



由于他獲得的名字、地位甚至經(jīng)歷都是子虞的,所以無法通過自己的經(jīng)驗進行內(nèi)在性認同?!拔也贿^是個下人,只是他的影子罷了?!彼钪约旱谋拔?,卻無法阻擋內(nèi)心追問“我從何而來”的沖動。


假秦檜也是身份迷失的意指。他還覺得自己是逆向求和曲線救國,是真的被冤枉了。某種程度上,他是真秦檜的“文人之皮”,幫助本體遮擋的“奸佞之骨”。


電影中孫均完成任務(wù)后的撤離,看似為父正名,但也只是符號性的勝利。秦檜所代表的權(quán)力只是暫時做出了讓步,將英雄放逐之后,現(xiàn)有的結(jié)構(gòu)仍會卷土重來,這又回到了張藝謀曾經(jīng)癡迷的“循環(huán)史觀”。


風波亭一案,孫均親身經(jīng)歷了理想的破滅。起初他努力融入現(xiàn)實的權(quán)力秩序,即便被罵走狗也要艱難攀爬。隨著計劃推進,他感受到了棋子的無力感,僥幸茍活也難逃秦檜清算。于是通過為“父一代”(岳飛)的昭雪,他重新確立了自己的主體身份。


這是第五代導演始終探尋的母題:如何在父權(quán)的影響下找到自己的主體位置,區(qū)分真身和影子。張藝謀的前期作品中,大都表現(xiàn)了作為革命之子在喪失理想信念和被現(xiàn)實秩序排斥后的自我放逐。無論是《紅高粱》還是《大紅燈籠高高掛》,象征著文化之根的父親角色,多是貪婪無能甚至被子一代所抹殺的。



世紀之交的張藝謀開始轉(zhuǎn)向,“爸爸”回來了?!段业母赣H母親》中,他一反常態(tài)地塑造了全新的父親形象。舊文化代表的父親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教書育人、忠于愛情的普通知識分子。而到了《英雄》,歷史中的暴君被塑造為心系天下卻不被子民所理解的父親。


再往后的《滿城盡帶黃金甲》《影》《一秒鐘》,盡管父親不是永遠的正面形象,但至少深深影響了下一代的行為和價值觀,并建立了不可撼動的父權(quán)秩序?!稘M江紅》的孫均就經(jīng)歷了從對父一代的不信任,到精神皈依父一代的轉(zhuǎn)變。電影中的“父一代”岳飛從未出現(xiàn),卻無時無刻不在影響子一代的所思所想、所愛所恨。



雖然看似在革命,但主角的抗爭性的確是消失了。早年脫離父權(quán)甚至弒父的主題在張藝謀的鏡頭中退場,轉(zhuǎn)而是更加保守的“以父之名,對父皈依”。中國電影或許已經(jīng)喪失了宏大敘事的權(quán)利和訴求,電影人要表達想法,讓電影還能夠成為電影,就只能在細節(jié)上工于心計。


雖然細節(jié)是必不可少的,但遺憾的是也只能在細節(jié)上煞費苦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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