婁燁接受1905電影網(wǎng)專訪
1905電影網(wǎng)訊 婁燁這個名字一出現(xiàn)，就能扯出電影圈里一連串能說以及不能說的故事，他這個人似乎跟他的電影一樣地標簽化，他的影像往往晦暗又鋒利，他的某些經歷也讓不熟悉他的人誤以為他反骨、倔強，似乎總是要跟誰慪氣。然而事實上恰恰相反。婁燁雖然坐不上中國電影票房排行榜，但他也確實沒有凄風苦雨地哭什么窮，或許也是由于年齡慢慢大了，他開始讓自己的電影變得逐漸充滿希望。
《推拿》中就有希望。這份希望源自于他從原著作者畢飛宇那承襲而來的、對于盲人推拿師相對對等的內心體察，源自于他讓電影的主人公有了一個溫暖而柴米油鹽的結局：帥氣的小馬居然在被打之后恢復了視力，還收獲了一個“從良”的美麗姑娘的終生陪伴——玉石俱焚雖然聽上去很霸氣，但終究還是悲劇不是。
這次見到婁燁，是在北京一個頗為偏遠的文化產業(yè)園，一個內部裝修極簡卻逼格頗高的loft。采訪之前他一直在擺弄他的手機，根據(jù)尺寸目測還沒換iPhone 6，而且?guī)е煨吐钥鋸埖墓枘z保護套。對談過程中他幾乎有問必答，常常以笑結束一段話，只不過作為一個導演，婁燁的眼神一直在下意識地躲避鏡頭?；蛘吣囊惶彀巡稍L形式換成網(wǎng)上聊天，他能給你打出一堆學術論文來。
關于《推拿》，關于電影，婁燁說了很多。
散點透視的結構VS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婁燁跟畢飛宇是老朋友了。根據(jù)婁燁的回憶，當這本拿過茅盾文學獎的小說還在文學期刊上連載的時候，畢飛宇就跟他提過：我寫了個新故事，你有空看看能不能影像化。故事自然是好故事，一個盲人推拿中心里發(fā)生的愛欲糾葛、市井紛亂，一個與主流社會無差別的小世界，一個黑暗與光明的溫柔辯證法。然而小說的章節(jié)都以人物命名，多個人物的故事各自曲折卻溝通甚微，要怎么找出一對絕對的男女主角？怎么改出一個符合觀影習慣的起承轉合？怎么才能實現(xiàn)文字里對視聽體驗的通感修辭？婁燁一拍胸脯：就是要完成一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1905電影網(wǎng)：很多人都認為畢飛宇的《推拿》是不可能拍成電影的，您覺得呢？
婁燁：我完全同意。這部小說中的所有元素都不適合變成電影版，這可能也是我拍它的原因之一吧，就是因為太不可能了，這個特別有意思，所有的解決方案都是未知的。在現(xiàn)有的經驗里是沒有能夠支撐我們去拍這部小說的，而且它寫得非常絕對，很多語言風格是無法被轉換的。當時我在做《浮城謎事》，做完之后我們就坐下來認真討論怎么把它變成電影的時候，所有的困難就都出現(xiàn)了。
1905電影網(wǎng)：困難主要表現(xiàn)在哪些方面？
婁燁：群戲、散點透視、意念性的描述、作者的插敘……所有這些都不適合做視聽語言的轉換，但它確實是一個非常有意思的小說，這個是毋庸置疑的，這也是一個非常有意思的關于盲人推拿師的故事。
1905電影網(wǎng)：最終的解決方案是什么？
婁燁：開始就跟馬英力和畢飛宇做了很多的討論，首先要把小說整體氣質性的東西保留下來，然后才是一些視聽的工作。
1905電影網(wǎng)：小說的章節(jié)都是以人物的名字命名的，第一章是“王大夫”（郭曉冬飾），最后一章也是“王大夫”，而電影的開頭和結尾卻都是小馬（黃軒飾）的故事，這一點改變的原因是什么？
婁燁：小馬在小說里跟時間是有非常密切的關系的，同時他又是小說中跟欲望聯(lián)系很緊密的人物，這雙重身份就使得他在電影中形成了一種非常重要的感受，推拿中心里有關時間和欲望關系的都集中在他身上，他是一個非常重要的紐帶。
1905電影網(wǎng)：影片開頭的旁白非常特別，它宣讀了片頭字幕，這個設計是為了盲人觀眾考慮，要使電影的聲音部分獨立成為一部“廣播劇”嗎？
婁燁：我希望這部影片跟普通的電影不一樣，它比較偏重于聽覺方面，畫外音是一個部分，你在影院里就會聽到，很多聲音處理是非常豐富的，我希望讓盲人對這部影片有一種親近感，他不一定全能“看”懂，而且我們片中有六位盲人演員，能在片頭聽見自己的名字也是一件很愉悅的事情。我們做過一些試映，現(xiàn)在正在做一個真正的“盲人版”，還需要加一些更多的解說?，F(xiàn)在是一個比較概念化的盲人版，解說詞會告訴你一些事情，但實際上很多行為動作、畫面上的細節(jié)都需要解說一下，可能會在廣播電臺播放。
1905電影網(wǎng)：您有沒有閉上眼睛“看”一遍這部電影？
婁燁：很多次。這個過程中，你會發(fā)現(xiàn)一些新的東西，做一些關于聲音的新的調整。你在聽這部影片的時候很少會遇見完全沒有聲音的狀況，要么是對白，要么是同期聲，要么是雨聲，它老有一個聲音在延續(xù)。
1905電影網(wǎng)：關于聲音的部分有一個細節(jié)，就是小馬手上的那個鐘，小說中也有很細致的描寫，這個部分在影片中起到什么作用？
婁燁：它是一個時間玩具，是時間感受上一個通感的東西，它引導了小馬被打之后的那些段落，跟時間和空間都有關系，因為時間是看不見的，這是小說中非常重要的一個東西。
最有魅力的盲態(tài)VS主流社會的同情
都在說《推拿》在金馬獎上如何的風光，提名7項拿下了6項。仔細想來，“最佳改編劇本”該拿，劇本確實不好改；“最佳攝影”也該拿，雖然畫面晃得人想吐，但虛實與視角的處理的確將盲人世界展現(xiàn)得盡心盡力；最引人注意的還是“最佳新人”，婁燁在《推拿》里啟用了6名非職業(yè)盲人演員，其中飾演小孔的張磊脫穎而出，她在跟郭曉冬云雨過后說的那句“我們是幾個人？”平淡乏味，卻又攝人心魄。提到張磊婁燁就一臉驕傲，他給這個普普通通的盲人姑娘以最直白的贊美：她就是特別漂亮??！拍完這部電影，婁燁對于盲人世界的理解已經不再是世俗的“關懷”，而是帶有敬意的激賞。這是非?？少F的，也是《推拿》這個故事在源頭上最為可貴的精神。
1905電影網(wǎng)：電影中梅婷、秦昊、黃軒、郭曉冬他們的盲態(tài)都是不一樣的，這是怎么設計的？
婁燁：這是根據(jù)整個小說的人物提供的信息，我們的美術設計和造型設計一起商量出來的。比如小馬是看不出盲態(tài)的，都紅是一個漂亮的女孩，沙復明的有一只眼睛是做了塑形化妝，王大夫就用閉眼睛的方式來解決了盲態(tài)的問題，他們每個人都是不同的。
1905電影網(wǎng)：拍完電影之后，您覺得盲人的世界是一個什么樣子？
婁燁：你可以說跟我們的世界沒什么兩樣，只是他們的感受方式不同；你也可以說特別不一樣，他們有他們的朋友圈、他們快樂的事兒。就像明眼人對待盲人的態(tài)度是一樣的，一方面是平等對待，一方面又不能過分同情。小說中有一個都紅學鋼琴的段落，這個態(tài)度表述得非常精準。都紅在這個關系上完全沒有達成平衡，她覺得她就是在給明眼人彈琴，這是非常扭曲的。這非常典型地表達了盲人在所謂主流社會中的位置，和他們的處境。
1905電影網(wǎng)：這個橋段為什么沒有拍在電影中？
婁燁：它其實是一段前史，因為時間和容量的關系，我們還是保留了一些簡單的前史，比如小馬的，但都紅這段非常難表現(xiàn)，它需要一個非常大的長度才能說清楚。我們舍棄了這一段，但是卻保留了它的精神，就是王大夫在打車的時候明眼人與盲人之間的關系，它還是隔了一層，這也從另一個角度呈現(xiàn)了都紅那一段。
1905電影網(wǎng)：小說中并沒有小孔的外貌描寫，您是怎么認定小孔就是張磊那個樣子？
婁燁：這正好印證了畢飛宇在小說中的通感模式，他沒有寫她具體的樣子，但是他寫了她的味道，她和王大夫之間的愛情關系，她和王大夫做愛時的說話，這些都構成了一個形象上的通感。張磊就是特別美，我在看到她的視頻的時候就被迷住了，有些盲態(tài)是你很難接受的，但她的盲態(tài)是非常有魅力的。
1905電影網(wǎng)：電影中的那些非職業(yè)演員是如何挑選的？
婁燁：我們準備了一個可能的名單，然后讓陣容導演去盲人的推拿中心一個一個拍視頻，我們希望能夠盡可能地得到一些非職業(yè)演員參加這個電影，因為如果沒有盲人演員這個電影是不可能實現(xiàn)的。
1905電影網(wǎng)：張磊最開始對演這個角色是一個什么態(tài)度？
婁燁：可能是有一點好奇，特別感興趣，實際上不知道干什么。后來一步一步看劇本，有些擔心，因為劇本里就有這些性愛場面，然后慢慢地跟劇組熟悉，她特別有靈氣，她第一次出鏡我們是有一點緊張的，但是她表現(xiàn)得特別優(yōu)秀。
通情達理的審查VS中國觀眾的輝煌
或許是因為婁燁的電影曾經在尺度問題上栽過大跟頭，如今能夠頻繁地因為金馬而出現(xiàn)在娛樂版中，甚至能大張旗鼓地辦一次以宣傳為目的的首映禮，都成為他萬分寶貝的事情。在送審的過程中，他不再計較那幾幀幾秒的得失，也開始顧慮到無分級制度的電影院里，小朋友們看到電影之后將會受到的影響。很顯然婁燁并不希望自己的電影只是暗無天日地存活在盜版及電腦屏幕上，他是樂于用他的先鋒性去平衡這個盲目的商業(yè)院線的。他說，現(xiàn)在票房這么好，那不是電影人的功勞，是觀眾們的功勞。而他最希望做到的，只是讓更多的觀眾知道，中國電影不全都是《小時代》“那樣”，其實也可以像《推拿》“這樣”。不是說“那樣”不好而“這樣”就好，只是如果電影都“一樣”了，那就真的完了。
1905電影網(wǎng)：這次獲得龍標還順利嗎？
婁燁：大概有三四個月吧，你可以說是討價還價，你說是溝通也行。但結果還是令人滿意的，保留下來影片的整體狀況，只是減去了一些血腥暴力和色情的段落而已。刪減最嚴重的是小馬自殺那段，只是把噴血的瞬間刪除了，做愛的場面去掉一些，我覺得這在沒有分級制的狀態(tài)下還是可以理解的?！锻颇谩肥怯兴牡拙€的，如果你讓我把小蠻那條線拿掉的話，那就不要談了。我希望電影審查是在作品的底線之上來工作，我覺得這次的溝通還是有成效的，它保留了原作的氣質，對于這些暴力的點我個人認為是可以刪除的，尤其是在中國電影市場，所有人都可以去看，這我完全是可以接受的。
1905電影網(wǎng)：您覺得這些年來在審查這一環(huán)節(jié)有變化嗎？
婁燁：可能還會有進步吧，但是進步的電影審查還是審查，這是不可改變的。有審查跟沒審查是不一樣的，但是通情達理的審查還是審查。分級制是目前為止最好的解決方案，這是一個市場技術問題，如果你想延續(xù)中國電影市場的輝煌，就一定要沿用這些市場的解決方案。再怎么繞道走最后還是會走到這個基點上來，因為市場越來越開放，國外的電影進來得越來越多，沒有人會拿市場來冒險。
1905電影網(wǎng)：您是也會關心現(xiàn)在的中國電影市場發(fā)生了什么嗎？
婁燁：呃，知道一些。整體是狀況相對來說還是不錯的，最重要的是“觀眾去電影院”這件事情，這是一個根本的現(xiàn)實。中國電影當下的輝煌是觀眾的輝煌，不是電影人的輝煌。我們要保有一個冷靜的看法，你不要以為產業(yè)已經很成熟了，這個輝煌是觀眾給予你的，大家都在追趕觀眾的潮流，從運作、題材、制作技術，都在追趕這個潮流。實際上缺乏一個應急的解決方案，出錯的問題比比皆是，比如說票務管理。這幾年在拼命的解決，但這個輝煌真的持續(xù)不了多久，一旦你跟不上觀眾的步伐，當觀眾失去興趣的時候，那你叫苦都來不及。這在臺灣、香港、歐洲、美國都出現(xiàn)過。當然我們的觀眾足夠的有力量，還可以撐很長時間吧（笑）。如果在這個階段之內實現(xiàn)業(yè)界的自我完善，這是一個最好的結果。
1905電影網(wǎng)：您就從來沒有想過讓自己更商業(yè)一點嗎？
婁燁：我一直在追趕觀眾??！我特別希望我的片子能在中國上映，這是第二部署名上映的電影，這對我來說是一個進步。
1905電影網(wǎng)：這個要求是不是太低了一點？您看《小時代》都那么賣錢。
婁燁：電影是不一樣的，如果全是《小時代》，那電影市場倒得更快；如果全是藝術電影，結果也是一樣的。要給不一樣的電影都留有空間，不是為了小眾電影，而是幫助整個市場，幫助所有的人，市場的豐富性決定了市場生命的長短，這個邏輯是早就已經清楚了的。
1905電影網(wǎng)：下一部電影會選一本什么樣的小說來拍？
婁燁：這個暫時還沒法說，不過已經開始在弄了。
1905電影網(wǎng)：現(xiàn)在流行的可都是游戲、網(wǎng)絡視頻等“明星IP”。
婁燁：這只是個權宜之計，你不要奢望電影之外的東西能夠幫到電影內部的東西，只有你對行業(yè)完全不自信的時候，才會找到這樣一些解決方案：要不改編一游戲吧！最重要的是你一定要建立一個行業(yè)的基礎，你不要想說天上能掉下一塊餡餅，想說游戲什么的能幫助電影的復興，正好是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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