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5電影網(wǎng)專稿 這是李安在上海的最后一天,隨后他要奔赴武漢,做一場對談,結(jié)束《雙子殺手》在內(nèi)地的宣傳。
車子駛出校園,小心翼翼。車窗沒有搖上,李安坐在里面。大家都站在原地,定定地瞧著。車里的李安什么表情?沒有光,看得并不真切。一種謝幕的感覺。再見李安和他的新片,不知道會是什么時候。
上一次產(chǎn)生這種傷感,是《比利·林恩的中場戰(zhàn)事》將要下片。2016年12月,北京唯一一塊能夠放映120幀、4K、3D的銀幕和器材被工人們一一拆卸,打包,發(fā)往深圳。
這一次的傷感,是似乎感知到李安的寂寞。瞥向車窗的那一眼里,收進的是他助理李良山嚴肅的面龐。助理這樣不茍言笑,大概導演心頭也有一絲惆悵。
李安復旦對談
明明這一次在內(nèi)地的行程中,他見了無數(shù)人: 北京是復星的張昭、博納的于冬和剛剛履新中影的華夏董事長傅若清; 在上海和他校園對談的是鮮少露面的復星集團創(chuàng)始人郭廣昌。
用媒體聳人聽聞的寫法:中國影視行業(yè)最有權勢的一批人,都聚集在了李安身邊。 只是李安,帶著一腔“雖千萬人,吾往矣”的孤勇,清明散淡。
【1947年的大學禮堂 】
上海的最后一場公開活動,李安坐在復旦大學建于1947年的相輝堂中,分享自己的人生感悟。學生們大笑、歡呼、拍手。
李安配合地穿上了復旦學子送的棒球服。交流結(jié)束,李安準備離場,學生們蜂擁至臺前,不要簽名,不要合影,只是想和他握一下手。
站在臺上的導演已經(jīng)65歲,他彎下腰,握著每一只伸上來的手,那一刻有點像一個搖滾明星的見面會。有一束光打了下來,照亮李安的臉,他又仿若在為電影弘法,開枝散葉。
李安笑得很開心,像是重返青春,倒是應了電影的主題。
《雙子殺手》的一面其實是對衰老和青春的某種探索,再次用了120幀、4K、3D的格式。
在上海的酒店里,我對李安說,你可能是好萊塢最有權勢的華人導演之一,甚至沒有之一。
他反問我:權勢? 我堅持這個形容,如果沒有所謂權勢,在跟紅頂白的好萊塢,不會有大制片廠愿意拿出錢讓一個華人導演做實驗。電影是藝術,電影是真理,電影當然還是生意。
權勢是一劑回春的猛藥。恰好李安的新片又在探討第二次青春的可能。
但是李安承認自己老了。當我還在和他提中年男性的迷失與困惑時,他說,自己過完生日就正式進入老年期,可以享受減價票了。
他和我說起自己去法羅島見伯格曼的經(jīng)歷。那是一座幾乎沒有住戶的孤島,晚年的伯格曼隱居在此。當憧憬他30多年后,在北歐的荒島上真正抱到88歲的伯格曼時,李安形容那是一種很奇怪的感覺,他說,擁抱的那一刻卻像是擁抱母親。伯格曼的身體柔軟,有母親的溫暖。 “
他算是一個精神導師。他和他父親的關系,那種疑惑,那種問題,就是大家在問的東西。所以我一直把他跟父親是連接在一起。”
當李安仰頭長嘆伯格曼對上帝的追問時,他眼角泛起了一滴淚。然后對著我笑,讓那滴淚干掉。
【2013年的奧斯卡獎 】
《雙子殺手》里,李安給威爾·史密斯安排了一句臺詞:我不太敢照鏡子。 我問李安,這是他自己的內(nèi)心投射嗎?李安笑,說只是需要一些比較戲劇性的臺詞。
說完,似乎又覺得應該給我一個更好的答案,于是說,不愿意照鏡子,其實就是不愿意面對自己。他也會有這種心情,因為一方面害羞,另一方面卻在電影中表現(xiàn)得有侵略性。
末了,加了一句:“所以有時候我自己也搞不清楚是怎么一回事情。” “搞不清楚怎么一回事”,特別李安的表達。曖昧不清地纏雜,和“每個人心中都有一把青冥劍”同屬一套話語體系。這種模糊,拉近了導演和觀眾、受訪者與訪問者的距離。李安掌握得游刃有余。
這和李安的電影一樣,坦承,但又隔紗望花影,總得自己抽絲剝繭。李安誠實,說自己是《臥虎藏龍》里的玉嬌龍。觀眾就將目光一起投向這個拒絕禮教束縛的少女。
我說,我們媒體最喜歡做的,就是從角色中找到你的自我投射。
李安又露出他的招牌笑容,那個溫和而又顯得有些抱歉的笑容,說:“你這么用心做一個片子,你的主角或多或少都是你自己心里的投射。有時候你一個人會分成兩個三個角色,都免不了。”
動筆前,我又看了一遍《臥虎藏龍》。電影一開篇,周潤發(fā)扮演的李慕白下山找楊紫瓊飾演的俞秀蓮。李慕白說,自己閉關時感到一種寂靜:“我似乎觸到了師父從未指點過的境地。” 俞秀蓮驚訝中帶著奇怪,問他:“你得道了?” 鏡頭特寫李慕白的臉,透過周潤發(fā)說出了這句臺詞:“我沒有這種感覺。因為我并沒有得道的喜悅。相反的,卻被一種寂滅的悲哀環(huán)繞。”
我大驚,這不就是現(xiàn)在的李安?
李安為舉辦了91屆的奧斯卡貢獻了一句最經(jīng)典的獲獎感言——2013年上臺領取最佳導演獎時,拿著獎杯,他舉起左手,說出那句:“謝謝電影之神。”
《少年派的奇幻漂流》之后,有了120幀、4K、3D的《比利·林恩的中場戰(zhàn)事》,又有了同樣格式的《雙子殺手》。拍攝這兩部電影,李安像是觸到了電影之神從未指點過的境地。
你看,李安早早就把自己的不安埋在了電影里。 我接著問他,那希望自己現(xiàn)在的電影被誰看懂?暗指這個答案也許是伯格曼。
李安沒有接下這個問題,反而說:“我覺得電影其實不需要看懂。”他講起自己的觀察:從來沒有碰到人會說自己喜歡一部電影是喜歡從頭到尾的故事。碰到的都是喜歡的臺詞、鏡頭、追逐,一種純粹的聲光印象。
【2016年的紐約酒店 】
在李安之前,電影是每秒24格的真理,無人撼動。也沒人去想象,當電影變成一秒閃過120張畫面時會是什么樣。 3年前,也是10月,我第一次見到李安。在能俯瞰中央公園的酒店里,我把自己剛看完《比利·林恩》的激動傾瀉給他。當時沒有想到的是,時隔4年的新作,竟然是用最新技術仔細端詳人臉。
李安告訴我,《比利·林恩》拍攝時沒有能放120幀、4K的放映機,只能改裝空軍飛行模擬器來試試看。剪片子時,器材只能放60幀,清晰度不到2K,全靠猜測。當?shù)谝淮慰吹?20幀、4K、3D的版本,他那個晚上激動到難以入眠。
雖然當時他一心想拍的《馬尼拉之戰(zhàn)》資金難籌,但仍然有大制片廠愿意投資李安這個“瘋狂”的技術嘗試。原因之一,大概是《少年派的奇幻漂流》的成功,讓李安成為好萊塢最有權勢的華人導演。
《比利·林恩的中場戰(zhàn)事》首場發(fā)布會就能說明這點。李安坐在正中間,身邊環(huán)繞著克里斯汀·斯圖爾特、加內(nèi)特·赫德蘭、范·迪塞爾以及史蒂夫·馬丁??梢哉f,這就是一部好萊塢A級文藝片的陣容,這就是李安權勢的象征。 這是李安最有攻擊性的一面:他以一人之力,去扛起了某種變革的可能。
中國觀眾迅速地擁抱了這種變革:
2016年,北京和上海兩塊能放最高格式的銀幕,貢獻了單張銀幕千萬票房; 2019年,《雙子殺手》上映首日,中國能放映最高格式的銀幕將有30塊。
2016年,美國的這個數(shù)字是2;2019年,這個數(shù)字是0。
我一直在想,為什么高幀率格式在美國行不通?李安在北京給出了答案:“電影看了一百多年,其實很多東西已經(jīng)僵化了、制式化了。我覺得,全世界很多地方的觀眾好像都有種疲憊,像美國就有一種疲憊的感覺。”
確實如此。制式化的好萊塢,怎么能允許一個黃皮膚的外來者去撼動他們的根基。常年穩(wěn)定在4萬塊銀幕的美國,影院經(jīng)營者會允許一個攪局者的出現(xiàn)嗎?當詹姆斯·卡梅隆60幀的《阿凡達2》還沒有出現(xiàn)時,好萊塢會允許把高幀率電影的“語法”交給Ang Lee來詮釋嗎?
當我說起120幀電影是對既有制度的挑戰(zhàn)時,李安用采訪間做了一個類比: “你們現(xiàn)在做的這些東西,都是好萊塢學來的。怎么進場,誰帶你出去,我親眼見到,就是好萊塢學來的,再做穩(wěn)定的發(fā)揮。所以這一套東西你要去改變它、挑戰(zhàn)它,其實相當困難。”
僵局之下,或許能明白為什么導演如李安,推進項目也如此的困難。我再次問起《馬尼拉之戰(zhàn)》的情況,這次籌到的資金,其實已經(jīng)達到了這部講述拳王阿里經(jīng)典一戰(zhàn)的電影預算。
“它更文藝一點,差不多同樣的錢,就比較難籌到足夠的資金。只欠東風,那就暫擱了。希望將來還是有機會拍,是我夢想的故事。”李安說,現(xiàn)在的緣分是等來了《雙子殺手》。
觀眾們大可以將《雙子殺手》作為《馬尼拉之戰(zhàn)》前的一次演練。在這場有10億人收看的比賽里,阿里直到第14回合,才靠一記技術打擊獲得了最終的冠軍。要拍這場比賽,不僅僅是兩人揮拳的感官刺激,還有兩人心理上的博弈。歸根結(jié)底,是李安最擅長拍的人臉。
《雙子殺手》里有這樣一幕難忘的畫面,當威爾史密斯和自己的克隆體一起揭開另一位殺手的面具時,發(fā)現(xiàn)那是一張自己更年輕時的面孔。這個將死的克隆人看著51歲和23歲時的自己,臉上沒有恨意,反而是一種茫然的純真。
那一刻,120幀所帶來的細微表情給你的觸動,可能比之前他在火焰中行走的畫面還要大??吹竭@些畫面,我知道李安為什么迷戀。
李安活在120幀電影的世界里,孤勇得仿若堂吉訶德??墒球T士文學過時了,而李安指涉的明明是一種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