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亨利普勞德

Blue sky from pain

昆汀出現(xiàn)了。

“pulp：1.柔軟、潮濕、沒有形狀的物體；2.趣味低級、印刷簡陋的書刊。（美國傳統(tǒng)詞典大學新版）”《低俗小說》一開始，呈現(xiàn)在觀眾眼中的就是這樣一幕，仿佛接下里的兩個半小時里，銀幕上播放的將是某種學術研究。對于習慣了一般正常電影的觀眾來說，猛一看到這樣幾行字，甚至還需要仔細去思考。

接下里，影片出現(xiàn)的就是為影迷所熟知的章回結(jié)構(gòu)與環(huán)形敘事。和《低俗小說》這個片名一樣，其中的敘事結(jié)構(gòu)也使人不禁想起小說這種敘事藝術。昆汀在《低俗小說》中，有意識地讓影片的章節(jié)與章節(jié)之間隔開，于是使得電影產(chǎn)生了一種小說藝術的獨特美感——一種美妙的疏離感。

在觀看的過程中，每當觀眾沉浸其中，在具有強大視聽沖擊力的情景中陷進去的時候，一個明顯的節(jié)點出現(xiàn)了。就是在這樣的節(jié)點，昆汀顯示出了與其他導演明顯不同的風格。

銀幕劇作家們在創(chuàng)作時對于高潮的處理往往是具有共同點的。也就是要在每一幕中的事件的發(fā)展中，悄無聲息地讓幕高潮出現(xiàn)，讓觀眾的腎上腺素或者情緒在不知不覺中來到一個頂點，從而對影片的故事產(chǎn)生情感共鳴和價值認同。然而我們看到的昆汀則恰恰相反，甚至在一定程度上我們可以說，他正是在有意打破上述的那種成規(guī)。通過小說的方式在進行自己的拍攝。

小說和電影都是敘事的藝術。小說家普魯斯特如是說：“我們只能根據(jù)存留下來的生活來認識生活，這是因為，我們眼下正在過的生活還沒有留存于記憶，它還談不上在我們的記憶中重現(xiàn)，而是正處在被我們感受的階段，很可能在這途中就自然消亡了?！?/p>

我們可以這樣來理解他的這段話：一個紛亂的、變化著的世界，只有在小說家或者導演用鋼筆和攝影機以某種風格化的方式記錄下來的時候才具有生命。否則，隨著時間無情的流逝，我們所生存的世界、經(jīng)歷著的生活、記憶中留存的情感和觸覺只會像沙土一樣紛飛在宇宙之中，如同塵埃一般。在這里，我們并不想探討人類之于宇宙的意義和地位，只是試圖證明這樣一點：敘事的藝術是人類生活存在的確證。

但是，同樣作為敘事藝術，小說和電影又有著本質(zhì)的不同。我們?nèi)シ垂沤裰型獾男≌f，一定會在一部小說的前幾頁看到目錄，目錄上會清晰地標示著每一章的標題。當讀者翻開這部書的時候，無論怎樣沉浸在書中的情節(jié)、人物、環(huán)境，都會在一章結(jié)束而另一章開始的時候清楚地感受到，“這原來終究是一部小說，而不是真正的生活?！?/p>

這正是小說作為一種敘事藝術的一個特點。這個特點，與文字這種媒介的特點又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當一個人在閱讀文字的時候，密密麻麻的符號所傳遞的信息并非直觀的。恰恰相反，閱讀小說，需要的正是調(diào)動大腦的理解力來從符號之中解讀出邏輯和情感。

電影則不同。同樣作為一種具有生命力的敘事藝術，電影在傳達其主題及內(nèi)涵的時候，所運用的是視覺和聽覺的結(jié)合，在銀幕上所傳達給觀眾的是一種直觀的、具象的畫面。

大部分電影在講述故事的過程中，所擔心的，恰恰是觀眾無法進入一種沉浸式的觀感享受中去。因為電影在每一秒鐘，通過畫面和音效所傳遞出的信息量是驚人的，如果這樣巨大的信息量都無法使得觀者沉浸，那么這樣一部電影就無法被稱為是藝術，更像是一次拙劣的轟炸。

然而，昆汀好像并不懼怕這一點。他的電影美學的秘密，正在上面提到的那種美妙的、小說一般的疏離感。他仿佛在告訴觀眾：“這終究是一部電影，并非真實的生活?！?/p>

《低俗小說》只是其中一個代表。無論是《無恥混蛋》、《八惡人》還是《被解救的姜戈》、《落水狗》，我們都可以明顯看出這種特點。

可是，昆汀遠沒有止于此。他雖然借鑒了小說藝術的美學內(nèi)核，但是卻沒有因此丟掉電影藝術的核心。他的所有片子都有著激烈的戲劇沖突和甚至有些不節(jié)制的角色對話。因此，我們可以感受到一種強烈的張力：一方面，昆汀會在觀眾即將墜入而又未曾墜入的時候，把觀眾拉出來，讓他們知道自己是在觀看一部電影而已；另一方面，他又會通過格外激烈的戲劇沖突和臺詞，以及影片中出現(xiàn)的使人腎上腺素飆升的臟話、暴力血腥場景，讓觀眾欲罷不能。

他節(jié)制又不節(jié)制，冷靜又不冷靜、熱情又不熱情。他仿佛只是在講述一個虛構(gòu)故事而已，可是這個故事分明又傾注著他對于生活的全部認知和感觸。當這樣的張力在他心中激蕩，讓他自己對于電影欲罷不能的時候，作為觀眾的我們一定也可以感受到同樣的掙扎的美學力量。這就是藝術家和藝術對于人類以及人類生活的存在價值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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