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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搶票開始就熱鬧非凡的上海國際電影節(jié)終于結束了。
在展映的一系列中外新片老片中,有一部紀錄片很容易被忽略,但凡是有幸搶到票的朋友都好評如潮。
我們也很久沒給大家推薦過較為小眾的佳片了——《巴赫曼先生和他的學生》(以下簡稱《巴赫曼》),目前豆瓣高達8.6分。
這部由德國女導演瑪麗亞·施佩特執(zhí)導的紀錄片,榮獲了2021年柏林電影節(jié)評審團銀熊獎。
你很可能會被它將近四小時的片長勸退,但在觀看的過程中卻絲毫不覺冗長,反而如沐春風。
導演瑪麗亞·施佩特
這是一部關于老師、學校教育的影片。在此之前,我們對這種題材已經有過諸多設想。
也許是《死亡詩社》《放牛班的春天》,也有可能是《心靈捕手》或《超脫》。
《死亡詩社》
但《巴赫曼》和它們大相徑庭。它忠實地記錄了教育,但又隨之縱深到無限遠。
它關于地貌、社群、歷史、國族想象。
關于年輕面孔的遭遇,更關于世界的真實。
在德國的一個工業(yè)小城施塔特阿倫多夫中,巴赫曼先生和往常一樣來到他的班級。
這也許是他退休前帶的最后一個班了。
在這個小城中混雜著大量的外籍移民,這樣的歷史可以追溯到二戰(zhàn)時期納粹征用東歐勞工制造軍火,再到60年代土耳其勞工涌入德國至今。
巴赫曼的班級中就匯集了12到14歲之間,有著不同教育背景、語言習慣、宗教信仰,來自俄羅斯、波蘭、意大利、土耳其等等不同國家的二代移民少年們。
他們多半因父親在本地工廠工作而舉家移民,在這里學習德語,獲得升入中學的資格,準備好成為一個合格的德國公民。
巴赫曼不僅要教授他們德語,還有音樂、數(shù)學、手工、閱讀等等幾乎一切科目。
面對這樣大量的外來人口在這里繁衍,該如何對他們進行公民教育,如何將其納入德國的主流教育體制?
其中就涉及了二戰(zhàn)影響、移民政策、身份認同等等。
但這些龐大、復雜的問題都落腳在施塔特阿倫多夫這個工業(yè)小城中,進而凝縮在巴赫曼的小小的班級里。
導演瑪麗亞以近四小時的耐心,盡可能展開、切入。
她抹除攝影機的痕跡,沉浸在課堂里,不斷有身影覆蓋住鏡頭再走開。
我們在大量的學校實錄中,沉下心來觀賞每一段隨機的對話,而這些對話中又時常帶來小小的震驚體驗。
我們也因此很榮幸地獲得一種可能,將以上巨大的議題融入極其淺顯的日常行為中,感知著教育的意義。
什么是教育?
在《超脫》中,劉玉玲扮演的老師面對自甘墮落、屢教不改的女學生,失控地嘶吼著社會的真相。
《超脫》
她絕望地目擊著一顆顆種子的潰爛。
如果說“少年是國家的未來,社會的棟梁”。
但如果從此刻開始,一切都爛透了呢?
從學生們頹廢帶著戾氣的步伐中,一眼就可以望見包括自己在內整個社會的盡頭。
我們慣常說師者“傳道授業(yè)解惑”,理想一點或許再加上“言傳身教”。
但看過巴赫曼先生的課堂后,你會知道“教育”遠不止于此。
他的學生是特殊的,邊緣的。
巴赫曼卻撥開重重迷霧,把握住邊緣帶來的動蕩、參差和包容,將人本主義放在最前面。
這是一個何其壯觀的過程,一切看似隨意,但又有跡可循。
面對這群身份迥異的二代移民,最關鍵的就是建立他們的身份認同。
簡單來講就是一個“我是誰”的問題。
在日常松弛的對話中,巴赫曼不斷試探和提醒著他們在頭腦中繪制自我的地圖。
這種繪制至少包含了三個層次。
它首先就來自家庭。
我們會在課上、課間不斷地聽到巴赫曼和孩子們閑聊著家庭的情況。
在傳統(tǒng)學校教育僅出現(xiàn)在填表、家長簽字、背景調查等情況下的家庭,在這樣的追問中鮮活起來。
他像一個最親切的老朋友,一個勁兒地了解著那些細節(jié),摸索著一個孩子的全部軌跡。
有的人來自離異家庭,有的人是五個孩子中的獨子,甚至有“兩歲的表妹喜歡跳肚皮舞”這樣可愛的細節(jié)。
巴赫曼在幫助他們建立一種連結,建立一種由愛而生的安全感。
而在家庭之后,更大也更隱形的則是民族認同。
對于這群處在兩個國家夾縫中的孩子來說,這個問題有些敏感,也有些復雜。但卻在課堂上被屢屢直面。
當老師提問道:“你們會把德國當作自己的故鄉(xiāng)么?”
學生們的理由不盡相同,但卻無一例外地選擇了自己的出生地。
有的人因為親戚大多在那里,有的人則因為呆的時間長。
但就算是已經扎根在德國的學生,在出生地摩洛哥呆的時間最短,也還是憑著直覺指認了自己的故鄉(xiāng)。
在這樣屢次的問答中,孩子們被點燃了某種懵懂的熱情。
在隨后注定漂泊異鄉(xiāng)的人生中,錨定了自己的坐標。
無論是家庭認同、民族認同或集體認同,歸根結底都是為了最終的自我認同而服務。
在巴赫曼的目光中,這些孩子并未被遮蔽在學生的身份下,而是一個個具體的人。
無論是班級里刺頭的溫柔一面;
唯一在作文里寫下愛情故事的少女已經展露出青春期的嫵媚;
每天露出笑顏的小胖子;
內向少女偶爾語出驚人的真知灼見。
這些都被巴赫曼捕捉著,代替他們挖掘著所謂的閃光點。
在事關升學的重要會面中,巴赫曼面對家長,卻執(zhí)意拿出吉他邀請學生高歌一曲。
這個平時最愛唱歌的女孩,在父親面前,用“醫(yī)生”代替“歌手”掩蓋著自己的理想。
在巴赫曼的教育邏輯中,對自我意義的探尋遠比社會價值來得重要。
這對于一個孩子來說,也許還難以消化和理解。
但在潛移默化中,他們模糊地品咂著,適應社會也并不意味著要磨損自我。
而更難能可貴的是,巴赫曼引出的自我,是一種內省且多元的。
他百無禁忌,在課堂上聊著自己的初夜;
唱著自己寫的男男愛情歌曲,請同學們發(fā)表感想。
你可以大喊“惡心”,但總有學生會反駁道“至少他們是相愛的?!?/p>
巴赫曼不下結論,他只拋出問題,再適當引導。
這個世界尚未在孩子的眼前展開,但他們最先學會的是包容。
巴赫曼會在課堂上討論起男女在家庭中的分工問題。
當男孩子說著:“一旦有了妻子,問題就來了?!?/p>
后排的女孩立刻反駁道:“一旦有了丈夫,問題就來了。”
他們甚至聊起穆斯林學生如何面對教室里的耶穌像。
這些對話大都不了了之,它們看似日常,但卻辛辣。
涉及著宗教、性取向、性別歧視等等復雜的議題。
但卻都不需要答案,而是帶來一種可能性,一種反思的能力。
而巴赫曼所隱隱催化的,正是一種思考的意識。
他一面討論著多元的宗教信仰,一面又在玩笑中讓班里的女同學試戴對方的頭紗。
她們在自己所堅持的宗教信仰中,同時又感受到了一種自由的剝奪。
當事件的兩面性被展開時,他們必須學會質疑:
“從來如此便對么?”
因此,當巴赫曼無意中說了一句“我們班里坐著幾位哲學家”時。
這種無意識的引導,簡直是波瀾壯闊。
在這里,孩子們不是無知的白紙,巴赫曼帶領他們觀看那些復雜、深奧的歷史紀錄片。
由納粹的暴行,聯(lián)系到自己作為二代移民身處德國的處境。
對他們的教育,恰恰管窺著德國如何在長期的移民背景中,搭建一個民族想象的共同體。
一切都關于教育,但也遠不止于教育。
看到最后,你會發(fā)現(xiàn),就像巴赫曼說的。
分數(shù)是最不重要的,但重要的是什么?
用巴赫曼的話來說,是規(guī)訓和教條的反面,是身處公共機關卻保留個人意識的本能。
他把教育的答案指向那些具體的小事,指向每一個孩子未竟的人生。
就像曾經的新華字典上所寫的:
“小李考上了北京大學,小王在商店里當售貨員,我在紡織廠上班,我們都有光明的未來?!?/p>
這也是巴赫曼所做的,他帶領孩子們參與世界,但卻不過分地介入他們的世界。
在吟唱著鮑勃·迪倫、AC/DC的課堂上,我們最需要做的只是展開想象。
的確,巴赫曼的課堂并不是一個可供模仿的范本,它更像是一個帶著希臘式悲憫的烏托邦,一個孕育著樸實智慧的理想國。
但這部電影也并未打算進行比較,它更多的只是描述一種教育的本來面目。
此時,在這個特崗、編制、招教、職稱轟轟烈烈的當代,我們也許是非常天真且夢幻地提出一個問題。
什么是老師?
阿爾都塞在他的《意識形態(tài)與意識形態(tài)國家機器》中將“學?!狈Q為意識形態(tài)國家機器的典型。
面對它的軟性規(guī)訓,阿爾都塞指出了一條路,他說只有“極少數(shù)人”才能“在惡劣的條件下,仍然試圖從歷史上,從他們所‘教授’的學問中找到不多的武器,轉而反對自己陷入意識形態(tài)制度和實踐?!?/p>
而這些少數(shù)人,正是老師。
同樣,在這部電影中,巴赫曼是一個詩人、音樂家、哲學家、甚至是雕塑家。
但他首先是一個老師,一個阿爾都塞所言的教師中的“少數(shù)人”。
那么,對這部電影感興趣的各位,又能否想起那些幫助了自己的老師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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