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廖藝舟 韓瑞瑞
編輯 | 趙普通
“問天地好在。礦藝之華夏文言文版即日可用……”
7月6日，游戲《我的世界》Java版更新1.17.1正式版，其中加入了修訂后的文言文語言包，將語言設置為文言文后就可以看到“獨戲（單人游戲）”、“眾戲（多人游戲）”的選項，“我的世界”被譯成“礦藝”，“創(chuàng)建世界”選項也被譯成“辟新世”，古風混著修仙的氣息撲面而來。
有玩家調侃，“雖然喚醒了以前學文言文的痛苦，但也感受到了中國的影響力正在變大”。
中國在世界游戲市場的影響力的確與日俱增。根據(jù)騰訊PC游戲平臺部運營中心發(fā)布的《2018年游戲行業(yè)外部市場觀察報告》，2018年Steam全球注冊用戶數(shù)達到5.14億，其中中國區(qū)注冊用戶就達到了5900萬，占總比例的11%，用戶活躍度居于首位。
現(xiàn)在Steam平臺上最受歡迎的15個游戲全部支持中文字幕。對于中國玩家來說，海外游戲的門檻已大大降低。
校對員“ff98sha”透露，《我的世界》文言文語言包的翻譯工作均由社區(qū)成員完成：“我們是普通玩家，但我們真的有用心整活?！痹?strong>毒眸（ID：DomoreDumou）看來，這次《我的世界》文言文版也側面說明，如今游戲漢化的產能過剩，玩家已經(jīng)開始通過“整活”來另辟蹊徑。
前人栽樹，后人乘涼。玩家們享受的游戲福利背后，是漫長的游戲漢化之路。
盜火種的人
國內電子游戲剛剛興起的90年代，玩家們并沒有那么幸運。
游戲機和卡帶在中國市場異?；馃?，那些令人眼花繚亂的游戲中充斥著日文和英語，語言成為難以跨越的障礙。國內的游戲盜版廠商們?yōu)榱舜蜷_市場增加銷量，開始自發(fā)對游戲進行翻譯，游戲漢化應運而生。
以福州煙山和外星科技為代表的國內廠商對知名的FC游戲做了漢化，《坦克大戰(zhàn)》《三國志》等受到玩家們的喜愛。早期的漢化游戲雖然也有精品，但大部分都質量不佳。廠商們僅僅是為了獲利，直接機翻，導致翻譯質量低，鬧了許多笑話。
2002年，臺灣英寶格股份有限公司代理發(fā)行的RPG電腦游戲《無冬之夜》(Neverwinter Nights)中有這樣一句字幕：
“我抬頭看到一位老奶奶慈祥的臉。我抓住她的手…但她竟然一腳踢到我的牙齒?！?/p>
《無冬之夜》“踢牙老奶奶”（圖源：網(wǎng)絡）
其英文原文“she kicked me right in the teeth”的本意為“她漠視我”，可見廠家的翻譯有多粗制濫造。此后，“踢牙老奶奶”被廣泛用于吐槽游戲發(fā)行商翻譯時的不用心。類似的翻譯梗還有出自《刺客信條2》的“哥特式金屬私生子”（原意：安息吧，混蛋），以及把《上古卷軸》的游戲名翻譯成“老頭滾動條”。
翻譯質量直接影響到游戲體驗，玩家們無奈之下，只好自己動手豐衣足食——游戲漢化組從此誕生。
早期的民間游戲漢化組多由學生組成，他們是單純的游戲愛好者，“為愛發(fā)電”、不計報酬，希望能夠將自己喜歡的游戲翻譯成中文，為國內玩家謀福利。
從卡帶到互聯(lián)網(wǎng)，漢化組不斷壯大，廣告商找上門來尋求合作，游戲網(wǎng)站也希望將漢化組收為己用。在迫切的漢化游戲需求面前，誰能更快速地產出漢化作品，就能吸引更多玩家。于是，漢化成為一種商品，開始了一場比拼速度的競爭。
速度的提升意味著質量的下降，二者難以兼得?！八俣雀|量只能是相對的，不可能是絕對的?！陛筝鐫h化組組長曾在采訪中說。
蒹葭漢化組是國內最具威望的民間漢化組之一，貢獻了《文明5》《上古卷軸5》《俠盜獵車4：自由城之章》等炙手可熱的漢化游戲。此前，它曾是3DM游戲網(wǎng)站成立的幾個漢化組之一，另一個游戲網(wǎng)站游俠出現(xiàn)后，兩家網(wǎng)站開始了瘋狂搶首發(fā)的競爭。
蒹葭漢化組《文明5》
一邊是玩家們急切的需求，另一邊是競爭對手的虎視眈眈，漢化組承受著來自高層的巨大壓力，有時為了保證速度只好犧牲質量。在這種高壓和競爭之下，3DM的幾個漢化組相繼解散，2013年1月24日，在新漢化作品《塔防之綠野仙蹤》發(fā)布后，哈里斯基正式宣布脫離3DM成為獨立漢化組?！拔覀儶毩⒕褪且驗椴幌肜^續(xù)混雜在3DM跟游俠的激烈競爭之中去了?！?/p>
游戲漢化的商業(yè)化運作與“為愛發(fā)電”的初心相悖，心灰意冷的漢化組最終選擇了退場。
在3DM的論壇里有過這樣一條討論，“不知道有誰還記得蒹葭漢化組”，那些跟貼里的“記得”、“懷念”似乎成為了光輝歲月的證明，他們曾為黑暗的游戲時代帶來火種。
“不給中文就搗蛋”
“記得2013年的時候，Steam上有中文的游戲一共不到8頁。偶爾一款游戲自帶官方中文也是繁體，給港臺玩家準備的，占了便宜就偷著樂吧?！庇型婕以谏鐓^(qū)回憶。
Steam旗下中文論壇SteamCN曾專設漢化版塊，邀請蒹葭、天邈、起源三家漢化組入駐。論壇標語透著早期互聯(lián)網(wǎng)的理想主義色彩：“華語是世界上使用人數(shù)最多的語言，卻不是使用最廣的語言，讓我們一起使華語變?yōu)橛螒蛑惺褂米顝V的語言！”平臺能做的只是提供一條官方渠道，讓民間漢化組也能服務為數(shù)稀少的正版玩家。
這一狀況在2014-2015之間迎來轉折，正版游戲漸成主流，海外游戲的中文化趨勢隨之開始爆發(fā)性增長。
2014年初沿行十余年的“游戲機禁令”解除，主機廠商們有了推出國行機器開辟大陸市場的機會。其中微軟與百事通的合資公司是第一家入駐上海自貿區(qū)的企業(yè)，并在同年4月公布了Xbox one的國行版本，年底索尼召開發(fā)布會宣布PlayStaion 4借“雙十二”電商節(jié)開啟預售。
Xbox one國行版本（圖源：網(wǎng)絡）
初入內地，國行商店能提供的游戲數(shù)量十分有限，但正版化的信號一旦釋放便不再能阻擋。海外廠商陸續(xù)注意到中國市場的購買潛力，如早在1996年就在上海設立分公司的法國廠商育碧，隨即在2015年發(fā)售的全平臺旗艦作品《刺客信條：梟雄》中加入了官方簡體中文。
僅僅三年前，育碧嘗試將《刺客信條3》送審時，中國分公司負責人周寧在微博上表示已與3DM、游民星空、游俠等網(wǎng)站達成了合作，后續(xù)發(fā)展卻極其諷刺。在審查速度慢于游戲全球發(fā)售時間的情況下，部分玩家們認為此舉妨礙自己第一時間免費玩到游戲，紛紛對引進正版表達抗議乃至憤慨謾罵，3DM等網(wǎng)站也違背承諾搬運了盜版資源。
在盜版猖獗的PC市場，Steam伸出了至關重要的推手。2015年年底，Steam啟用人民幣支付，支持支付寶作為結算方式，并將中國區(qū)定為低價區(qū)。有了便捷途徑和低廉價格，用戶接觸正版游戲的門檻大幅降低，據(jù)SteamSpy數(shù)據(jù)，2016年5月Steam中國用戶數(shù)量就突破了1000萬，位居世界第四。與曾經(jīng)的抵觸態(tài)度形成鮮明對比的是，自發(fā)為玩過的盜版游戲“補票”的行為風行一時。
隨玩家數(shù)量增長的，是玩家對“官方中文”的強烈訴求。但凡游戲未提供中文選項，評測區(qū)總能看到差評寫著“我們需要中文”，一種流行格式是將這句話用多國語言（最多可達50多種）整齊排列。
固定的“呼喚中文”評測格式
《足球經(jīng)理2017》遇到的“差評轟炸事件”是較有代表性的一次，該游戲開發(fā)商SI的主管Miles Jacobson曾在社交媒體上宣稱：“要做中文化，我們得靠經(jīng)常玩盜版的人購買2萬份游戲才行，而這事可不會發(fā)生?！比欢撟髟谥袊鴧^(qū)的預售銷量就超過了2萬，提供的15種語言里卻不包含中文。
面對玩家的差評施壓，Jacobson接連發(fā)表了一串搪塞、無所謂的言論，激起更廣泛的不滿情緒后，國內玩家一度把這款游戲的差評率刷到了70％以上。最終廠商不得不妥協(xié)，宣布“即將推出繁體中文，正在考慮簡體中文”。而幾個月后更新時，SI先通過Steam的“創(chuàng)意工坊”發(fā)布了簡體中文補丁。
事實上，自帶繁體中文早已不能滿足內地玩家了。知乎上關于“有了繁中還需要簡中嗎？”的提問下匯集了近1500個回答，一條答案被頂?shù)搅饲芭牛骸耙婚_始我也這么認為，但后來我《巫師3》通關了，依然不知道杰洛特的馬是葡萄還是蘿卜?！?/p>
《巫師3》中必備的馬匹名字，較難辨認“蘿蔔”二字
當年PC Gamer一篇報道指出，如同萬圣節(jié)玩笑般的“不給中文就差評”，背后反映的是中國玩家與海外廠商缺乏有效溝通途徑，無法順利訪問包括Steam社區(qū)、reddit、Discord等社區(qū)，反饋的唯一選擇只有刷差評。
但不分青紅皂白地轟炸評測區(qū)本身就伴隨爭議，也容易波及無辜，比如《尼爾：機械紀元》上架Steam時既沒有中文又上調價格，“差評潮”一并蔓延到了發(fā)行商SE旗下的其它游戲上，甚至包括較早為內地玩家提供中文配音的《古墓麗影：崛起》。
本質上，玩家們心中的敏感地帶只是感到被區(qū)別對待，與“刷差評”截然相反，也有一批玩家決意用更加溫和、誠懇的方式向廠商請愿，并留下了一段佳話。
2014年7月，26歲的“koutian1xiaotu”在百度貼吧中提議借那年寶可夢世界錦標賽的機會，向寶可夢公司CEO石原恒和當面表達華語地區(qū)玩家需要中文的心意，請愿書合計5稿、印制4種語言。幾位主要發(fā)起者還搭建了專題網(wǎng)站，匯集寶可夢玩家們的聯(lián)署簽名、曬機照片、同人圖文、調研數(shù)據(jù)等，在短短半個月時間里從起初的百人規(guī)模，擴展到有近萬名玩家參與。
錦標賽現(xiàn)場，石原恒和收到了這份飽含心血的請愿書并向華語玩家致以祝福，寶可夢官方也隨之回應。此后在超過500名玩家的協(xié)力下，一段8分鐘的請愿短片繼續(xù)擴散著活動影響，《寶可夢》主角“小智”的聲優(yōu)松本梨香也在影片中出鏡。
石原恒和在中文請愿書上簽字
這場粉絲運動沒能馬上取得成果，其口號為“7+1”，任天堂在活動一年后宣布社交應用《Miitomo》將支持八國語言，外媒普遍猜測會“+1”的是中文，結果添加的是荷蘭語，隨后風靡全球的《Pokémon GO》也沒把中文置入語言列表。希望一度看似冰封，好在2016年2月，《寶可夢日月》終于實現(xiàn)了玩家們的夙愿，簡繁中文一并支持，此時網(wǎng)站上的請愿人數(shù)已經(jīng)達到了近3萬人。
主機廠商中對內地市場表現(xiàn)最冷淡的任天堂，也在2019年年底聯(lián)手騰訊推出了國行版Switch。而2013-2017年，Steam上支持中文的游戲數(shù)量保持著每年50％的增長速度，2018年支持中文的游戲里，國產游戲占比僅為9％。“盜版游戲+漢化補丁”的游玩方式，在國內基本喪失了存在的必要。
曾經(jīng)的盜版主陣地游民星空、游俠等網(wǎng)站，如今均完成了向新聞資訊平臺的轉型，曾和它們共同搭建起一種時代狀態(tài)的游戲漢化組，也完成了自己的“歷史使命”。
當漢化組成為往事
現(xiàn)在再在Steam上用“簡體中文”作為篩選項搜索，游戲數(shù)量多達23170款，那個在玩家們記憶中要么“只有8頁”，要么就得對著電腦屏幕上彈出的各類報錯窗口干瞪眼，全網(wǎng)找尋運行環(huán)境所需軟件、找尋漢化補丁的時代，一去不返。
Steam每月會更新“用戶軟件和硬件調查”，數(shù)值根據(jù)當月熱門游戲的不同產生波動，2021年6月簡體中文玩家數(shù)量占比為23.68％，僅次于使用英語的玩家，排名第二。
Steam2021年6月用戶語言分布
“自從官中成標配后，打漢化補丁彷佛成為很遙遠的事了。不禁有些懷念，那些年我們追過的漢化組。”去年在3DM論壇上，有玩家如此感慨。
在那之后，一些漢化組開始了與游戲廠商的正式合作，為游戲提供本地化服務。CA將旗下的《全面戰(zhàn)爭：三國》漢化工作交給曾多次漢化全戰(zhàn)系列的蒹葭組，開場第一句用典自《漢書·賈誼傳》的“漢室寢于積薪之上”便驚艷了不少人。玩家們得以感受了一次奇妙體驗，在官方正傳里閱讀陪伴多年的漢化組帶來的熟悉文本。
2017年育碧的《刺客信條：起源》職員名單中，有個奇怪的名字“Uncle.Wang de Next Door the Elder”（即“隔壁王叔叔”），這名成員屬于“飛天寒鴉”漢化組，負責埃及專有名詞的中文精校。
《刺客信條：起源》中屬于“飛天寒鴉”漢化組的“Uncle.Wang de Next Door the Elder”
飛天寒鴉原本專注于“刺客信條”系列游戲的本地化，此前還幫助新星出版社校對了多本官方授權小說。本身對IP足夠熟悉讓他們能發(fā)現(xiàn)不少翻譯人員發(fā)現(xiàn)不了的錯誤，比如某本小說中有句“羅伯特的頭發(fā)修理得很整齊”，但這名角色其實是一名光頭。
《刺客信條》電影在內地上映時，育碧借勢啟動了“官方中文回歸計劃”，即在原先沒有中文的老游戲中補上簡體中文，《艾吉奧合集》促成了“飛天寒鴉”與育碧官方的首次合作，后來所有平臺的《刺客信條2》感謝名單中都加上了他們的名字。
蒹葭漢化組的官方微博依然在更新，最新發(fā)布的漢化補丁是今年3月的《英雄連2》，這已經(jīng)是款2013年推出的老游戲了。評論中有人詫異：“蒹葭還活著？”得到回復：“一直都活著呢?！?/p>
蒹葭漢化組的官方微博
除了中文字幕，近年“高度本地化”的配音游戲也在明顯增加，“翻譯腔”所帶來的違和感在《無主之地3》《賽博朋克2077》等游戲中得到了極大緩解。角色們一句句純正的普通話臟話所帶來的“接地氣”感，是華語玩家此前從未在游戲中感受過的。
負責《賽博朋克2077》本地化工作的主管馬明曾在采訪中透露：“比《巫師3》完整版的文本量還要多15％-20％，配了多達10萬句臺詞，前后動用了150名配音演員，上海配音圈兒基本能來的全來了?！表椖拷Y束時，他在朋友圈中將其形容為“一次史無前例的艱難旅程”。
把時間拉回十年前，蒹葭漢化組組長“哈里斯基”在訪談中說，他的愿望只是：“將來有一天，10國語言版能有中文簡體的，我就知足了?！?/p>
艱難旅程行至當下，中文玩家的那份愿景，無疑已經(jīng)實現(xiàn)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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