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曹可凡

經(jīng)歷了整整一個世紀(jì)的優(yōu)雅與美麗

她悄然遠(yuǎn)行……

走過了整整一百年磨難與傳奇

她步入歷史深處……

秦怡，中國電影史無法繞開的名字

從此化成一座永恒的雕像

回顧與秦怡老師數(shù)十年交往，種種往事，如同電影膠片在頭腦中閃過，點點滴滴，難以忘懷……

記得首次見到秦怡老師，我只有十歲。那天父母陪我在淮海中路和茂名路轉(zhuǎn)角處的“老大昌”買一塊奶油蛋糕，突然，從灰黑色人群中閃出一個美麗身影，只見她素面朝天，身著一件普通“毛藍布”罩衫，樸素中透出與那個時代格格不入的清麗脫俗。母親輕聲說道：“那是秦怡，一個了不起的演員?！鼻剽蠋熌欠N脫俗之美便久久留存于腦海之中……

考入大學(xué)后不久，朋友帶我去攝影棚參觀電視劇《上海屋檐下》拍攝，近距離感受秦怡與康泰、楊在葆演繹一段愛恨情仇。只見秦怡老師獨坐一隅，默不出聲，隨著導(dǎo)演一聲“開麥啦”，她瞬間進入規(guī)定情境，淚如雨下。拍攝間隙，忽然電閃雷鳴，狂風(fēng)大作，康泰站在攝影棚廊檐下，高聲朗誦高爾基的《海燕》，秦怡依然不響，端坐一旁，面帶微笑，靜靜聆聽，頓時讓人感到一種閑靜之美……

我成為電視主持人之后，曾有緣和秦怡老師同往武漢錄制節(jié)目，秦怡老師朗誦《魯媽的獨白》，鋼琴伴奏則為音樂家陳鋼。盡管此前節(jié)目已演出無數(shù)次，但秦怡老師仍不敢有絲毫怠慢。正式演出時，她款款走上舞臺，待鋼琴奏出一聲震天轟響的雷鳴時，秦老師兩行眼淚已掛滿臉龐，有些“此時無聲勝有聲”的力量之美……

上世紀(jì)90年代后期，我與秦怡、孫道臨前輩，還有同事袁鳴一起，赴京朗誦長詩《小平，您好！》。臨行前，道臨老師召集我們排練。他對每個人的氣息和情感處理，甚至每個字的讀音、調(diào)值、停頓都提出嚴(yán)格要求。秦怡老師是道地上海人，說話帶有本地口音。道臨老師與秦怡老師是同輩人，而秦怡老師出道甚至比道臨老師更早，但道臨老師仍不愿放過任何細(xì)枝末節(jié)，秦怡老師也并不以此為忤，如同小學(xué)生般在詩稿上均一一記錄清楚，體現(xiàn)出其嚴(yán)謹(jǐn)之美……

與邦達爾丘克的“緋聞”來得荒謬

我作為晚輩，與老一代藝術(shù)家相處，有時不免會存拘謹(jǐn)之感，尤其是遇到像白楊、劉瓊、賀綠汀、唐云那樣的大家，往往有些手足無措，但與秦怡老師見面則如沐春風(fēng)，一派祥和，甚至還有點沒大沒小的放肆。

有一回，我居然斗膽問起坊間流傳她與前蘇聯(lián)人民藝術(shù)家，曾主演過電影《奧賽羅》的邦達爾丘克之間的“傳聞”。 秦怡向來低調(diào)處事做人，從不想與人爭奪，然而作為女演員，她仍會受到名利困擾，甚至還遭遇了一次啼笑皆非的誹謗和攻擊。

時光回溯到上世紀(jì)五十年代，一個有關(guān)她與邦達爾丘克的謠言以訛傳訛，流布甚廣，而事實背后的真相剖開后竟顯得如此荒謬簡單。

承秦怡老師告知，她曾隨中國電影代表團訪問前蘇聯(lián)，對方派出的翻譯是個嗜酒如命的家伙，長相與邦達爾丘克頗有幾分相似。元旦之夜，翻譯喝得酩酊大醉，并且借酒壯膽，死纏秦怡。秦怡見狀不妙，奪門而逃，但那個醉漢緊追不舍，待秦怡剛進自己屋內(nèi)，還來不及關(guān)門，醉漢已推門而入。

秦怡急中生智，迅速將自己反鎖在洗手間，靜觀事態(tài)發(fā)展。沒想到，那醉漢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竟呼呼大睡。于是，秦怡躡手躡腳走出房間，請求同行的一位導(dǎo)演幫忙將醉漢移走，不料，謠言便在次日四處傳播。就這樣，一個長得像邦達爾丘克的翻譯，一次醉酒鬧劇，加在一起，便演繹成一則無中生有的“緋聞”。背負(fù)傳言，秦怡卻笑而應(yīng)對，淡然處置。

對舒繡文與趙丹欽佩有加

秦怡老師常被人譽為中國熒幕上的英格麗·褒曼，但她本人卻對同時代的演員舒繡文與趙丹欽佩有加。抗戰(zhàn)期間，經(jīng)導(dǎo)演應(yīng)云衛(wèi)和史東山引薦，秦怡在山城重慶叩開表演藝術(shù)大門，并且憑借陳白塵的《大地回春》一炮而紅，緊接著又演了老舍的《面子問題》，而她在楊村彬編導(dǎo)的話劇《清宮秘史》里所演的珍妃更是轟動一時。

秦怡老師和我說，由于已積累些許表演經(jīng)驗，到了演珍妃的時候，已經(jīng)懂得如何分析人物了，在她看來，珍妃并非是一個平庸的“小可憐”，相反還是一個有頭腦、有主見的不凡女子。她甘于冒生命危險，抵抗權(quán)傾一時的慈禧，竭力保護光緒，因此，從某種程度上講，珍妃比光緒更堅強。

正是因為《清宮秘史》一劇的成功，秦怡竟與白楊、舒繡文、張瑞芳平起平坐，被稱為重慶話劇舞臺“四大名旦”。不過秦怡和舒繡文最為親近，因為她倆同住一個宿舍，舒繡文對她也照顧有加。在秦怡印象里，舒繡文雖不算得漂亮，但表演極具張力且不失自然，舉手投足，均魅力無窮，故此秦怡對舒繡文崇拜不已。

抗戰(zhàn)結(jié)束，秦怡從重慶回到上海，繼《忠義之家》后，與趙丹拍攝《遙遠(yuǎn)的愛》。雖然在舞臺上已滾打多年，但面對趙丹那樣的“戲癡”，秦怡卻覺得捉襟見肘，難以應(yīng)對。

趙丹在戲中飾演的大學(xué)教授蕭元熙經(jīng)常手拄拐杖。平平常常的一根拐棍在趙丹手里竟能變出多種不同的花樣。秦怡埋怨趙丹為何白相出嘎許多“花頭精”，但趙丹卻得意地說，“花頭精嘛，都是從生活里提煉出來的?！辈贿^秦怡也毫不示弱，回懟道：“我演的余珍只是一個從鄉(xiāng)下來的傭人，對上海這個花花世界一竅不通，不需要那么多花頭精?！壁w丹大概也覺得一時難以反駁，只得訕訕地說：“儂現(xiàn)在的確不需要那些‘花頭精’，老老實實演，就像了嘛?！?/p>

我肩膀粗是事實，如何能拍細(xì)？

秦怡老師從藝近80年，其作品見證了從上個世紀(jì)開始的中國電影表演藝術(shù)史。不管是《女籃五號》中經(jīng)歷磨難的運動員林潔，《鐵道游擊隊》中唯一的女性角色芳林嫂，還是《青春之歌》中信仰堅定的知識女性林紅。無不給觀眾留下了一個個生動鮮明的人物形象。然而，殊不知，秦怡老師所演角色大多數(shù)都屬配角，而非主角，因此她曾將其隨筆集定名為《跑龍?zhí)住贰?/p>

然而，無論角色大小，秦怡老師都一視同仁。譬如《鐵道游擊隊》中，芳林嫂戲份不多，但為拍好扔手榴彈那場戲，秦怡老師花費不少心思，導(dǎo)演要求芳林嫂扔出的手榴彈，正好落在崗村的腳后跟，于是秦怡老師每天跟在扮演崗村的陳述身后，仔細(xì)觀察其腳后跟，弄得陳述莫名其妙。經(jīng)過一段時間準(zhǔn)備，秦怡成竹在胸，正式拍攝時一條便過，引得眾人大笑。

而拍攝《摩雅傣》時，她為那套露出肩膀的傣族服裝與三位導(dǎo)演據(jù)理力爭，因為秦怡從小喜愛體育，籃球、單杠、雙杠樣樣精通，故而膀子相對粗壯結(jié)實，拍出來恐有不美之虞。導(dǎo)演架不住秦怡執(zhí)拗，只得勉強同意改穿坎肩，但是，“膀子粗”的問題仍未得到真正解決。影片審查時，專家批評攝影師把秦怡肩膀拍得過于粗壯，攝影師暗暗叫苦，而秦怡老師則暗自竊笑：“我肩膀粗是事實，如何能拍細(xì)？”每次說起那些陳年往事，秦怡老師總是像孩童般露出天真的微笑。

與金焰結(jié)婚

證婚人郭沫若題寫“銀壇雙翼”

正如秦怡老師在熒幕上塑造的光彩奪目的角色一樣，作為女性，她也要在生活中承擔(dān)不同角色。女兒、妻子、母親，這些角色都讓她飽嘗艱辛與坎坷，幸好秦怡從小有獨立自主見解，懂得在人生十字路口做出正確選擇。

秦怡為躲避第一任丈夫陳天國，在夏衍、吳祖光、唐瑜的暗暗幫助下，從重慶獨自一人坐船到樂山。然后，再到宜昌找到應(yīng)云衛(wèi)想辦法。隱藏一段時間后，又與丁聰一起乘一輛破舊不堪的汽車轉(zhuǎn)往西康，終于化險為夷。

后來秦怡與“電影皇帝”金焰由劉瓊牽線搭橋，彼此一見傾心。沒過多久，金焰陪秦怡去香港拍攝電影《海茫茫》，好友吳祖光、呂恩夫婦為他們操辦婚禮，旅居香港的文化人茅盾、郭沫若、翦伯贊等悉數(shù)出席，證婚人郭沫若題寫“銀壇雙翼”四個大字。

在婚禮上，酒酣耳熱之際，向來持重老成的歷史學(xué)家翦伯贊先生竟拉著新娘的衣角，高聲叫道：“我要做秦怡的小尾巴！”而曾在去西康途中向秦怡表達過愛意的丁聰隨即拉著翦伯贊的衣角，也附和道：“我也要做秦怡的小尾巴?！眹樀们剽坏泌s緊繞回去，拉著翦伯贊的衣服說：“我要做你的小尾巴！”婚禮氣氛由此達到沸點。

不過，愛情歸愛情，婚姻歸婚姻。由于金焰?zhèn)€性古板、木訥，遠(yuǎn)不如人們想象得那樣浪漫，因此，秦怡花費不少精力經(jīng)營婚姻生活。她記得兩人戀愛期間相約去大光明電影院看電影《煤氣燈下》，秦怡因為補拍一個鏡頭，晚到了5分鐘，金焰一氣之下獨自進影院看戲，只是讓劉瓊在影院外等候戀人，待秦怡摸黑進入影院，連忙跟他解釋，但“電影皇帝”仍一臉怒氣。觀影完畢，兩人各自散去，直至數(shù)天之后，才和好如初。

上世紀(jì)五十年代，金焰赴東德拍戲，突發(fā)胃出血，故而切除大部分胃，只得長年臥床，無法繼續(xù)工作，內(nèi)心苦悶不已，性格隨之有所改變，時而沉默，時而暴躁，但秦怡老師總是默默承受。在她看來，自己丈夫始終保持一幅紳士派頭，從不口出惡言，待人彬彬有禮，而且還擅長烹飪，所制泡菜、炸雞均口味獨特；甚至還會量體裁衣，制作微雕，真可謂多才多藝……

想開了，就什么都不怕了

秦怡老師晚年，身邊的親人——臥病在床20載的丈夫、患有精神疾病的獨子、相依為命的姐姐，相繼撒手而去。面對一系列打擊，她從未被擊倒，依然以平靜心態(tài)面對命運撞擊，與兒子的永別，無疑深深刺痛她作為母親的柔弱內(nèi)心。但在暴風(fēng)雨過去之后，她仍一如既往展示她的大愛：“兒子死了，固然難受。但是也會想到社會上其他不健康的孩子。一個人的一生難免會遇到許多不如意的事，我總是說，要想開。想開了，就什么都不怕了，人只要有理想、有追求，就是幸福的。”

所以，秦怡老師熱愛表演，并借由角色延展她的生命寬度。93歲那年，他自編自演自籌資資金，拍攝電影《青海湖畔》，還不顧年邁，登上青藏高原拍攝；兩年之后又在陳凱歌導(dǎo)演的電影《妖貓傳》里飾演老宮女，僅僅數(shù)分鐘的戲，秦怡老師絲毫沒有懈怠，而是反復(fù)揣摩角色，力求盡善盡美。她還想把所剩不多的歲月看成自己人生的下半場，好好學(xué)習(xí)英文，以便與外國同行交流。

我最后一次與秦怡老師通話是2020年2月11日，那日忽接秦老師女兒菲菲姐電話，原來她正陪秦怡老師看電視，偶然看到《可凡傾聽》。彼時，秦怡老師記憶力已極度衰退，許多人和事早已淡忘，但她卻看著屏幕脫口而出：“這是曹可凡吧！”菲菲姐聽了都覺詫異，故趕緊電話告知于我，于是我在電話里向她老人家拜年，她也緩緩地回了六個字——“祝你新年快樂！”

對于秦怡老師來說，堅忍、耐煩，是她一生的信條準(zhǔn)則；寬容、豁達，是她一輩子的生命底色。

此時此刻，只想和秦怡老師說：“愿您一路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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