幗童 | 作者 周矗 | 編輯
這不是許鞍華第一次拍張愛玲。
1984年的《傾城之戀》,1997年的《半生緣》,以及2009年的話劇版《金鎖記》。時隔12年,她再次執(zhí)導了張愛玲的小說《第一爐香》。
縱觀華語電影圈,許鞍華是人盡皆知的張迷,也是拍過張愛玲小說改編作品最多的導演。
在自傳《許鞍華說許鞍華》中,她說:“我也沒法解釋,為何張愛玲會風靡我們這代的導演。這個是cultural phenomena(文化現(xiàn)象)。你特別覺得某作品有吸引力,就應該拍它,因為這肯定是你自己看法跟作品有共鳴。拍他即是拍自己的體會,很值得。”
遺憾的是,截至10月25日,《第一爐香》的豆瓣評分僅為5.6。從許鞍華自己的作品來說,這是她電影作品評分最低的一部。
該片從2019年宣布開拍,從選角到殺青,再到2020年9月首支預告片放出,《第一爐香》一直飽受爭議。
其中,選角的爭議聲最大。讀過原著的人,可能會對骨架寬大的“葛薇龍”和身材健碩的“喬琪喬”(以下簡稱“喬琪”)感到別扭。
有網友戲稱,看彭于晏和馬思純演戲是駱駝祥子和虎妞,一個皮膚黝黑,一個五官圓潤。預告片兩人坐在樹干上對話的場景,被網友比作“健身教練在向女大學生推銷健身卡”,而非“嘴唇蒼白”的喬琪喬和有著一張“粉撲子臉”的葛薇龍。
圖源:豆瓣電影
然而,這部電影的“失敗”,并不能簡單用“選角錯誤”一個原由來粗暴定義。
演員是否該背最大的鍋?
許鞍華在接受《一條》的采訪中說,選擇馬思純是因為她在《七月與安生》的表現(xiàn)。
“見到一個男孩她愣住了,(那就是)真正愛情的感覺?!焙蛪嬋霅矍榈牧制咴孪嗨?,葛薇龍在《第一爐香》中,同樣無法自拔地愛上了一個男人,花花公子喬琪喬。
原著中,葛薇龍是一個非常復雜的人,人物弧線太過曲折回環(huán),性格又在清醒和糊涂之間徘徊。
一方面,面對衣櫥里的華服,她明白“這跟長三堂子有什么區(qū)別”。另一方面,她又沉醉于聲色犬馬,穿著美麗衣服跳華爾茲。
葛薇龍有她的孤傲,想要的太多,還看不上姑媽求愛的方式。而在愛情中,她的一廂情愿又顯得太過輕賤。
如果想要完整呈現(xiàn),影片需要表達的信息太多,即使影片長達144分鐘,最后所詮釋的也僅僅是一些重要的節(jié)點。例如薇龍初來姑媽家,逐漸適應上層生活,變成名流圈交際花的過程,其實影片中都未加以說明,僅僅用“一年后”代之。
影片從葛薇龍性格轉變著手,呈現(xiàn)了她與喬琪之間的關系,以及她在愛情中,從被控者到操控者的角色變換??傻搅斯适履┪?,她連讓喬琪說一句謊話都無法做到。
圖源:新浪微博@電影第一爐香官微
而她愛上喬琪的過程,用了幾場重要的戲來推進。
一場是初見喬琪,兩人并排坐在樹干上,喬琪念葡萄牙語愛情詩給薇龍。一場是薇龍打探喬琪對未來的想法,喬琪說,“我打算一輩子不結婚,但我能答應給你快樂?!彼吭趩嚏鞯膽牙锶戆l(fā)抖,說自己一定是瘋了。
另一場,薇龍和喬琪幽會,鏡頭先是給到喬琪躺在空床上,以為薇龍不在,轉過身發(fā)現(xiàn)她正蜷縮在墻角,呆呆看著他。
影片推進高潮,薇龍下決心賺錢養(yǎng)喬琪,即使面臨著雙方在愛的付出上不對等,也要縱身一躍、義無反顧。
如果論及電影中馬思純最突出的表現(xiàn),是她徹底認清現(xiàn)實,對喬琪又愛又恨,去上海之前抱著他那場戲。畫面中,她的嘴角開始微笑揚起,又繼而變得悲傷。薇龍的決絕和悲傷,用真心換取喬琪“一瞬間的愛”,馬思純給出了不錯的詮釋。
圖源:新浪微博@電影第一爐香官微
飾演葛薇龍對馬思純來說當然是一個挑戰(zhàn),不僅要面對普通觀眾,還有廣大張愛玲小說的讀者。許鞍華說,“其實很不幸,我自己無所謂,但這次搞得馬思純好慘,因為她被罵了兩年。”
2018年12月,馬思純因在微博發(fā)表《第一爐香》讀后感翻車,博主@衣錦夜行的燕公子諷刺:“你也不能說馬思純讀后感完全不對,雖說一千個讀者有一千個哈姆雷特,但也有人把哈姆雷特看成哈利波特?!?/p>
拍戲期間,馬思純因為輿論睡不著,但還得繼續(xù)演。的確,從表演上來說,馬思純呈現(xiàn)的角色狀態(tài)不夠深入,演技被人詬病。但她不應該承擔所有的攻擊和指摘,更何況有些批評僅僅是毫無理由跟風,甚至攜帶惡意的身材羞辱。
彭于晏所受的攻擊相對較少。當周吉婕說出,“混血都有點陰郁,還有小丫頭氣。”下一秒彭于晏拿著香檳,皮膚黝黑,一身腱子肉走出來的時候,影院發(fā)出一片哄笑聲。
誠然,彭于晏無法滿足張愛玲筆下病態(tài)式的人物,“嘴唇都是蒼白的,和石膏像一般”。但仔細看,他的五官很深,鼻子稍微尖溝,有著類似異邦人的混血模樣。而且彭于晏的確演出了喬琪喬,一個自知無法出人頭地,專心做紈绔子弟的風流形象。
圖源:新浪微博@電影第一爐香官微
當然,俞飛鴻飾演的梁太太是這部戲中塑造最沒有爭議的一個。這個形象代表著戰(zhàn)前香港高端社會里虛偽的一面。
眾人在聚會的觥籌交錯說著漂亮的場面話,沉淪被包裝為十足體面,將自己的墮落顯得名正言順。許鞍華擅長拍女人,尤其是中年女人,曾經的佳作《女人四十》就是最好的例證。所以對梁太太這個角色的處理上,許鞍華更加得心應手。
電影對梁太太這一形象花費了更多的時間去著墨。比如午夜驚醒,梁太太點燃一根煙,靠在墻邊,面對空大房間萌生出孤寂感。比如回憶起丈夫去世的葬禮,梁太太穿著高跟鞋跟在送葬的隊列中,鞋跟掉了,她干脆脫掉鞋,轉身往回走。還有一場是看著薇龍結婚,她想起自己進門的時候,給之前的太太下跪端茶。
正是這樣,梁太太的形象突破了人們對她在原著里的認知,和葛薇龍的人物詮釋形成了對比。葛薇龍在電影中的故事和小說幾乎一致,即使婚后的故事線有了續(xù)展,并沒有進行更具體的豐富,這或許是葛薇龍角色塑造比較失敗的潛在原因。
貼合原著選角確實是最正確的一種方法,但不是唯一一種。作為一部作者性的電影,許鞍華導演應該去說服觀眾,喬琪喬可以是彭于晏,而葛薇龍也可以是馬思純。
沒有完美貼合原著,或許并不是演員的“鍋”。
夢幻班底的“滑鐵盧”
導演許鞍華、編劇王安憶、攝影杜可風、配樂坂本龍一......第一爐香的制作班底堪稱夢幻。
許鞍華在《第一爐香創(chuàng)作特輯》中說,“他們都拿過奧斯卡,他們都是為了每一個戲的具體需要,而不是想著他們以前的成就,所以他們才能做得這么好。”
然而,超強的幕后班底,并沒有給電影的票房帶來保障。《第一爐香》上映四天,票房僅為2400多萬。與之同天上映的《沙丘》,票房早已破億。
當然,一個是小眾文藝片,一個是科幻大片,這樣的結果在情理之中。但拋開電影形態(tài),從影片呈現(xiàn)來說,《第一爐香》仍然不算成功。
圖源:新浪微博@電影第一爐香官微
導演和編劇非常尊重原著,把原著中的經典情節(jié)都逐一呈現(xiàn)。
比如人物群像的第一場戲。葛薇龍拜訪梁太太,請求她資助自己上學,梁太太說,“小姐,你處處都想到了,就是沒替我想一想。我就算愿意幫你,也不能幫這個忙。讓你爸爸知道了,準咬我誘拐良家女子?!?比對原著,文縐縐的臺詞幾乎只字未改,被演員說出來。
然而,這是優(yōu)點也是缺點。
為了將臺詞和情節(jié)全部容納進去,影片前半段的節(jié)奏稍快。同時,影片太過拘泥于原著,前半段的故事劇情一直靠臺詞來推進,而僅靠臺詞容易流于表面。
在新浪微博的大V點評討論中,戲劇與影視學博士、影評人@OneMyRoad2010評論:“如果說影片是在描寫浮華奢靡生活對一個人從外在到精神層面的不斷腐化與吞噬,那么影片僅僅是在淺層次地描畫出原小說的基本主線。”
與臺詞的完整還原相比,原著有大量的場景描寫,影片卻很難給觀眾帶來直觀的感受,比如“屋頂上改了一層仿古的碧色琉璃瓦”,“窗上安著雕花鐵柵欄”,“爐臺上陳列著翡翠鼻煙壺與象牙觀音像,沙發(fā)前圍著斑竹小屏風”。
探其原因,一方面,電影和文學本身存在內容形態(tài)上的差異。另一方面,張愛玲的文筆好得過于奢侈。以至于影片中房間的呈列和擺設如何精致,半山豪宅如何華麗,也有種還未企及之感。當然,鏡頭跳轉太快,觀眾難免忽略一些細節(jié),也是需要考慮的因素。
圖源:新浪微博@電影第一爐香官微
對張愛玲的書迷來說,每個人都有自己心中的葛薇龍和喬琪喬,是導演如何拍都滿足不了的。
對普通觀眾來說,原著講的是“青樓家庭化”,美麗女人在浮華都市下的墮落,又被迫又自愿的一種困境和掙扎。所以,將那個時代的東西放在現(xiàn)在的環(huán)境影視化,把文學的屏障拿開,讓它去面對市場的時候。普通觀眾難以與角色共情,會無法理解人物的一些選擇。
《第一爐香》的故事底色是悲涼的。它并非僅僅是一個女人愛上渣男的故事,它講的更是戰(zhàn)前香港的現(xiàn)實。
青樓文學,有著社會批判的功能,也正是這個部分,影片對其進行了弱化,所以很離奇地變成了“愛而不得,青春傷痛文學,偶然還似乎是喜劇電影”的走向。
書難懂,片難拍
張愛玲的作品很難拍,但仍然涌現(xiàn)出大量的影視改編作品。因為導演愿拍,讀者想看。許鞍華就是不斷嘗試、不斷試錯的那個人。
第77屆威尼斯電影節(jié),許鞍華被授終身成就獎,作為全球首位女導演獲得該殊榮。然而,她所受最大的爭議,就是“拍不好張愛玲”,這句評價如夢魘一般,圍繞在她的影壇生涯中。
上世紀八十年代,開拍《傾城之戀》,許鞍華就曾遭遇選角迷惑的輿論。
周潤發(fā)飾演范柳原,繆騫人飾演白流蘇,被影迷指責選角與原著不符。就連許鞍華在后來的自傳里也有提及,“繆騫人的戲劇表演很差,發(fā)仔也是。雖然兩人都是好演員,但他們是電影演員,不是戲劇演員。其實《傾城之戀》最有吸引力的是兩個主角的對手戲,兩個人的動態(tài)足以控制整個戲,演員要做優(yōu)秀的戲劇角色,但他們倆是很低調的演員,演戲很生活化,做這個戲就行不通?!?/p>
當時,許鞍華還未離開邵氏兄弟,所以《傾城之戀》從選角到拍攝,一直受到公司的干預。
1997年,她二次挑戰(zhàn)《半生緣》,票房為750多萬港元,在當年的電影票房排名26位。比起《傾城之戀》的813萬,至少從票房上看,對許鞍華來說不算一次翻身。
圖源:新浪微博@1905電影網官博
所以可想而知,《第一爐香》一開始就不被看好,營銷方甚至采用下沉式的反向營銷來造噱頭。
網友曾將《第一爐香》的抖音宣發(fā)視頻搬到微博,吐槽《第一爐香》是青春疼痛文學,并在下面的評論解釋,“這還真不是惡搞,而是第一爐香官方發(fā)的?!?/p>
電影中梁太太的家中茶會,陽臺上站的兩個富商之一,是由著名張愛玲研究學者許子東客串。
在過往的采訪里,許子東說,張愛玲的小說難以影視化,因為評論家跟專業(yè)讀者能在作品里讀出非常復雜的信息。簡言之,這些復雜信息很難通過影片呈現(xiàn),同時,張愛玲的作品本身就不適合做娛樂大眾的消遣品。
編劇王安憶在近期《南方周末》的采訪中說,自己改編張愛玲最大的難度在于兩人時代的不同,對世界的看法也存在差異。
她提及:“改編張愛玲難就難在隱匿的東西太多了,需要我去揣測,尤其是隔著年代。我是在左翼思想影響下成長起來的,理解她還是有點困難?!?/p>
張愛玲擅長在文章中留白,《第一爐香》的敘事是前詳后略。編劇為了滿足電影需要,必須對內容進行充實。王安憶坦言,她對大部分的對白都進行了保留,語焉不詳的地方進行稍微派生。這樣保守的做法或許也是張愛玲作品難改的又一印證。
圖源:新浪微博@電影第一爐香官微
2018年,許鞍華邀請王安憶任《第一爐香》的編劇,提及了她拍這部片的初衷:“我就想拍一部愛情片,我已經到這個年齡了,從來沒好好地愛過,你要讓我愛一次?!?/strong>
《第一爐香》的英文名叫做“Love after love”。電影的人物海報,寫著“盡一切,愛一人”的宣傳語。這部片子從一開始,導演和主創(chuàng)團隊開始的構想,或許就只是一部純粹的愛情片,而非觀眾心中所期待的張愛玲筆下世界的再現(xiàn)。
而從影廳燈光熄滅的那一刻,便是一場誤讀的開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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