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禹祘

采訪的前40分鐘，李誕是躺著聊的。

他的辦公室里沒有辦公桌，沒有轉(zhuǎn)椅，一張巨大的床墊占據(jù)了全屋3/5的面積，角落里還堆著一張柔軟的灰色懶人沙發(fā)。躺著是李誕的常態(tài)。有種說法是，他在笑果的KPI就是活著，只要“別喝死”就能產(chǎn)出，為公司做貢獻——無論是作為創(chuàng)作者，或是一塊招牌。但他現(xiàn)在覺得他的KPI變了。

見到李誕是在《脫口秀大會》決賽錄制完成一周后。他和朋友喝酒到凌晨4點，下午來到公司，路過“起泡酒”“威士忌”——笑果每一間會議室的名字都是用酒命名的——一頭扎進辦公室地上的床墊。

2020年春天，池子出走、卡姆吸毒、程璐思文離婚，笑果文化風(fēng)波不斷。加上疫情對線下演出的重創(chuàng)，人心惶惶，甚至有人擔(dān)心公司要撐不下去了。李誕以前沒覺得自己的命運和笑果公司捆綁在一起，因為作為個體，他“干啥都能活，都挺厲害，反正餓不死，所以無所謂”。但這次公司真的遇到了坎兒，他又覺得獨善其身不仗義，“大家都活著才行”。

疫情期間，他讀了曾國藩、鄧小平，還有各種高管CEO的傳記，熱血沸騰，開始做一些看起來不酷但有必要的事情。比如寫一份3萬字的《脫口秀工作手冊》，回答一些演員反復(fù)詢問的問題。他以前不大看得上企業(yè)價值觀，覺得這東西虛頭巴腦的，像是洗腦，現(xiàn)在卻發(fā)現(xiàn)挺重要，開始思考這件事。

6月開始錄制的《脫口秀大會》第三季，成了笑果文化不容錯失的機會。李誕空前重視，把所有員工都叫到公司開了動員會，還放了狠話——節(jié)目第一。從傳播效果來看，節(jié)目成了爆款，前五期全網(wǎng)有182個熱搜，許多脫口秀新人進入觀眾視野，并成為話題討論的中心。節(jié)目開播前笑果文化的尷尬處境，籌備期的壓力和阻力，似乎都被這個結(jié)果掩蓋下去。

李誕說，具體的數(shù)據(jù)對他不重要，演員們在臺上說出很多人想說的話，觀眾開心，演員過了癮還能賺錢，這就夠了。至于公司層面，這季節(jié)目至少讓觀眾知道，之前那些出問題的演員是個體，笑果文化還在脫口秀的道路上走著，沒有跑偏。

以下為李誕自述。

01

喜劇不應(yīng)該比賽

但比賽就好看，怎么辦呢

今年《脫口秀大會》開錄前，我們把公司所有人聚在線下一起開會，不光是動員會，還請了律師來普法。所有演員，驗?zāi)?，普法，動員，認真的?。ㄏ胝f）你們不要再出什么事。

那天我在白板上寫了四個字，“節(jié)目第一”。以前我對他們都是當(dāng)朋友，沒有嚴格過。他們?nèi)鰝€嬌，耍個脾氣什么的，一般都依著他們。但在那個會上我說，今年對不起了，我肯定不會那么友好了，節(jié)目第一。

我當(dāng)時說，這一季是什么情況大家也都知道，當(dāng)它是背水一戰(zhàn)也好，當(dāng)它置之死地而后生也好，這一季節(jié)目如果不行，咱們就全不行了，以后什么都沒有了。可能會有很殘酷的賽制，可能會有壓迫式的創(chuàng)作，我們請的領(lǐng)笑員可能說話會不那么好聽，但是沒辦法。我需要節(jié)目好，好了大家都會好，你們相信我。

第一期開場，我就把公司負面都拿出來說了。此前內(nèi)部也會有擔(dān)心，但是，不說怎么辦呢？不說它就不在了嗎？說破無毒，你就干這個的，你應(yīng)該說，而且一定要開場說。它就是房間里的大象，如果我開場不說，后面那些演員其實很難演。說什么，觀眾都覺得你在顧左右而言他。戳破這件事，后面大家講什么就都順了。

李誕在《脫口秀大會》第三季調(diào)侃笑果文化

（結(jié)果）就很好啊，大家還是信任我的。在這一季的整個過程中，大家有眾志成城的感覺，都鉚足勁把這個節(jié)目錄好。節(jié)目好了，演員們也都很開心。

開賽前，曉虹（導(dǎo)演）問我，很多脫口秀演員認為喜劇不能比賽，怎么辦？我說，“那我還認為這個世界不該有種族歧視呢?！蹦阏J為是一回事，但世界是怎么回事，跟你認為沒有關(guān)系。我也認為喜劇不應(yīng)該比賽，這也是我的價值觀，我覺得喜劇應(yīng)該輕松地干。

但是比賽就好看，怎么辦呢？跟你認為沒有關(guān)系。真實世界有它運行的軌跡，你要不要接受？你要不要在真實世界生活得好？你要不要忍一忍，做一些痛苦的決定？

錄到一半的時候，楊笠跟我說，忽然覺得喜劇最適合比賽了，好像比唱歌什么的都適合比賽，大家越比越精神，稿子越來越好。比賽真的會激發(fā)創(chuàng)作，很多人都在錄制過程中有了飛快的成長。

笑果現(xiàn)在有七八十個脫口秀演員，我會去線下看他們演出。他們（稿子）更新得很慢，兩三個月以后再看，還是那一段。我以前很急，現(xiàn)在不急了，《脫口秀大會》這個比賽就已經(jīng)告訴你該干嘛了。成長慢，殘酷的現(xiàn)實會告訴你，不需要我去說，你自己會醒過來的。

笑果脫口秀演員全國巡演

誰不想上（節(jié)目）呢，壓力都很大。第一輪就再見的那些朋友，他們也很努力啊，但還是慢嘛，也沒辦法。沒事，下一季再說唄。像這一季的小北，上一季也沒上過臺，都是淘汰選手，你看成長多快，他就是要強嘛。我越來越覺得，我的工作就是做一個加速，不能真的從無到有，只能是幫你加速。但是能不能加這個速，還是要看你有沒有意愿，有的話，我可以幫你。

每年都會有年輕人來找我，說迷茫，想走。我說，你要去哪兒？他也說不出來。我寫《脫口秀工作手冊》就跟他們說，你要理解笑果是行業(yè)獨大但是弱的公司。獨大，因為幾乎沒有對手。但我們也是個很新的公司，它本身是弱的，有很多管理上的問題。我們CEO什么的也不是天才，都是摸索的。

你在這個公司感受到的痛苦，真的是公司帶給你的嗎？可能是這個社會、這個市場就是這樣的。你出去了，可能發(fā)現(xiàn)其實更難受。

02

我們是娛樂節(jié)目，但是我們很嚴肅

《脫口秀大會》第三季開錄前，我們有很多額外的壓力，甚至一度覺得公司要倒閉了。你不知道我們那幾個月的兇險。壓力很大，疫情期間大家又碰不到面，演出全都停滯了，人心惶惶，所有人都沒有那么大的信念感了。然后就出事，一件一件的，覺得是不是不行了。

節(jié)目差點就擱置了。往年的合作很好談，大概談一談大家就都愉快，（今年）平臺也擔(dān)憂，客戶也擔(dān)憂。我特別能理解，他們都是真金白銀。我飛到湖南去見客戶，用我個人名譽做擔(dān)保，說一定會行。其實當(dāng)時我心里也是沒底的，但我告訴他，一定會行。

客戶也信任我。我不知道是場面話還是什么，他說，“我反正投你們節(jié)目就是沖你，我覺得你是可以的，我就相信你?！?/p>

節(jié)目預(yù)計的期均（播放量）是不能過億的，這個量大家也都接受?，F(xiàn)在播放量超過了這個，客戶很開心。其實我是很喜歡商業(yè)的，我覺得做商業(yè)就是在做好事。不光是錢的事，還是交了個朋友。我以前做廣告的時候，有前輩是可以收到客戶的感謝信和錦旗的。我就想收這個，我覺得這個很爽。

請嘉賓倒還好。我和楊天真說，你來吧，她說行。她屬于運氣比較好的體質(zhì)，說“我去給你們沖沖喜”。張雨綺也是。雨綺姐去年就想來，今年她也只來了前面幾期，就進組拍戲了。如果不是這樣，她會一直在。她對我們也很了解，很合適。

張雨綺加盟《脫口秀大會》

羅永浩老師談了很久。疫情期間我在家待了70天，沒有出過屋，第一次出來見人就是見他。那會兒他還沒開始做直播帶貨，還在摸索，也是來上海見客戶。我印象很深，我們在戶外，離著倍兒遠，水都不敢喝，還戴了N95口罩，都沒摘過。

我們有一些共同語言，而且他能理解我們。最后一期他還上臺說了一次脫口秀。你如果了解老羅的話，就知道這對他來說是很難得的事情，因為他不太跟人交流。他喜歡做產(chǎn)品，愛琢磨那些東西，不是特愛社交。

他是我們一直都想請的嘉賓，很適合，但他自己不知道他適合。他一開始特別不愿意，覺得自己是企業(yè)家，不想加強身上娛樂感的身份，還是想嚴肅地做企業(yè)。我說我們也很嚴肅啊，我們雖然是娛樂節(jié)目，但是我們很嚴肅。接觸久了，他知道我是認真的，我不是在開玩笑。

我認識的做節(jié)目做得好的人都很嚴肅。我們節(jié)目不太會弄一些慣用的娛樂手法什么的。當(dāng)然這一季開始炒CP，也是他們（演員）主動的，沒有人cue他們。節(jié)目只是順?biāo)浦哿恕?/p>

03

大家不能一團和氣地死，哪怕你罵我

我在《脫口秀大會》里太像個當(dāng)“爹”的了。很煩，但沒辦法。

所以我更愛錄別人的節(jié)目。比如說，我身邊有個何老師，我就起飛了，想干嘛干嘛。我完全不用眼觀六路耳聽八方，想什么說什么，開心就好。但是錄《脫口秀大會》沒辦法，我的身份叫發(fā)起人，我得顧嘉賓，要讓他們放松，要做的是何老師那個角色。

李誕和何炅一同錄制綜藝《認真的嘎嘎們》

我跟何老師錄了很多節(jié)目。他每次說話，我就在旁邊聽，學(xué)他怎么控場，讓所有人在一個安全舒適的環(huán)境中。在錄《脫口秀大會》的時候，我也盡量做到這樣。這一季我做得還可以，但壞處就是少說了一些想說的話，很多時候憋回去了。因為我說的話沒有人接，說了可能就掉地下了，就尬在那兒了。

我常常觀察臺上的演員，看他們的狀態(tài)，看他們的表演。我知道他的稿子演成100分是什么樣的，所以我要看他有沒有到100分?？隙〞鼑栏?，但有時候也別扭，因為領(lǐng)笑員的身份又不能太嚴格。比較像“爹”，我其實不喜歡。但屁股決定腦袋，這個位置就有這個責(zé)任，有時候就是要做一些不酷的事情。

演員們以前批評我，說我不管他們，就像“酷爸爸”，跟孩子玩，但不管大家。我還開玩笑說自己是“老舅”。家里的“老舅”就是這樣的，他跟你玩，你也特喜歡他，大家都開心，但最后真正有麻煩的時候，你不是還回去找你爸嗎，“老舅”是不管事的。我以前就是這樣，什么也不管，大家開心就好，你需要我?guī)湍闶裁疵?，我?guī)湍憔褪橇恕?/p>

但今年，我有意識讓自己轉(zhuǎn)變一下。

疫情期間我看的書都是曾國藩、鄧小平，各種高管CEO的自傳，看得熱血沸騰，還挺有幫助的。我以前覺得，價值觀是虛頭巴腦的東西，但我今年覺得這事得有，而且挺重要。你不能覺得管理土鱉就不管理。我以前覺得，價值觀不就是給人洗腦嗎？太土了，但還是得定，而且還得跟人聊我們是怎么樣的、這個公司是怎么樣的。管理慢慢做，是有效的。

前段時間我寫了一個3萬字的《脫口秀工作手冊》，是個教程，回答了一些演員反復(fù)問我的問題。比如，在節(jié)目上表演跟在線下表演有什么區(qū)別？觀眾反應(yīng)不好怎么辦？頂不上去怎么辦？

寫工作手冊這種事，以前我是不可能做的。你會什么啊，就給人家寫工作手冊。寫這種東西就是落人口實，一定會被攻擊的。放出去大家一看，說寫得也不對，寫得也不好，或者說你也沒做到。

我也怕被罵。每個人的終極夢想，就是全世界的人都喜歡他。但是不可能啊，要接受這件事。我以前能接受有的觀眾不喜歡我，今年我也能接受我的朋友有時候不喜歡我。這個其實更難，但就逼自己吧。大家真的不能一團和氣地死，哪怕你罵我。

時間長了，還是好的反饋更多。大家都是聰明人，我經(jīng)常跟演員們說的一句話就是，你們賺多少錢跟我沒有太大的關(guān)系，我在這個公司的股份你們也是能看見的。你要知道我在幫你，就真的是幫你。我有這個工夫，自己出去接點活兒，比跟你嘮叨掙得多多了。他們也能理解我，因為我說的是實話。

04

脫口秀演員和觀眾的關(guān)系是彼此找到

而不是改變

這一季大家都在討論女脫口秀演員的話題。我不會思考這個問題，在我眼里只有好演員和壞演員，沒有男演員和女演員。我在公司營造的文化，好就好，不好就不好，跟你的性別沒什么關(guān)系。

我對脫口秀的理解是，始終要有一個當(dāng)下性。我們是現(xiàn)實主義創(chuàng)作，肯定是要同步當(dāng)下語境。可能當(dāng)下女性議題就是一個很熱的議題。切中了，說得也挺好，幫很多人解了氣，幫很多人說出了想說的話。這就是脫口秀很重要的一個功能。我們的創(chuàng)作規(guī)律、我們一直以來的訓(xùn)練就是要做到這件事，我們努力了好多年，現(xiàn)在做到了。

我不在乎出圈不出圈，也不追求這個事。我對脫口秀的理解是，你去找到你的觀眾就好了。楊笠的那一段，她“罵”的那些男的是不會理解的，聽完了也不會改變。但是她會找到那些認可她觀點的觀眾。脫口秀演員和觀眾的關(guān)系是彼此找到，而不是改變。我沒有那么自戀，說一段就能把你變了，讓你愛上我，不可能，世界上不存在這種事。但是存在你以前不知道我，點開《脫口秀大會》發(fā)現(xiàn)，這不就是我想說的嗎？我怎么才認識這個人？

楊笠在節(jié)目中調(diào)侃男性的片段成為熱議話題

我不需要改變自己，我也不需要改變觀眾，大家就很快樂；他給我點錢，我給他快樂，我認為脫口秀演員工作就是這樣的。

我告訴楊笠，你不要看微博，那些罵你的人本來就不是你的觀眾，他看到你是個誤會。他以后也不會再看見你了，他不理你，你為什么要理他呢？你跟那些真正愛你的人相逢，就是相見恨晚，你找到了這些人才對嘛。你鉆研你的稿子，你要堅定，這個事很享受，因為你真的讓他們開心了，也真的把自己想說的話說出來了。

所以說什么女性議題出圈，是荒唐的問題。我們是藝術(shù)創(chuàng)作行業(yè)，要尊重藝術(shù)規(guī)律，不能用傳播規(guī)律來代替。迎合是沒意義的。做脫口秀演員第一條就是真實。你要足夠真誠，真誠就意味著不能去思考傳播規(guī)律。藝術(shù)創(chuàng)作是不能倒著想的，沒用。

05

做你認為對的事情，不要管別人

我處理跟世界的關(guān)系的方法，就是做自己覺得正確的事情。有一個HBO拍的紀(jì)錄片我特別喜歡，叫《反叛者》。其中有一幕，是Dr.Dre（美國說唱歌手）的合伙人說，你看賽馬，跑得快的馬是要把眼睛蒙起來的。受旁邊的人干擾就會跑得慢，就會摔跤。只看前面，不要管別人，就是往前跑。做你認為對的事情，（其他的事）不要看，不要想。

《脫口秀大會》第三季，說明我們這家公司還在做正確的事情?，F(xiàn)在提到脫口秀，能認為笑果文化四個字跟脫口秀還是配得上的，我們還是可以代表這件事情的，就行了。

今年節(jié)目招募了很多非笑果的演員。其實我們每年都想拓展的，這一季能拓展這么多人，就是之前的積累。他們愿意來，信任我們，知道笑果文化認真在做這件事。去解釋一萬遍都沒有用，就是要盯著自己的方向跑，跑夠時間了，外面的人會理解。跟你說了什么沒關(guān)系。

我知道脫口秀應(yīng)該怎么做，節(jié)目應(yīng)該怎么做，脫口秀演員應(yīng)該怎么做。我做好這些事就可以了。如果不是你采訪我，有些問題我一輩子都不會思考。

（本文授權(quán)轉(zhuǎn)載自 貴圈-騰訊新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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