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的音樂家呂其明

時間：2021.07.02 來源：人民日報客戶端作者：中國電影報

呂其明

文｜江平

編輯｜姬政鵬

2021年6月29日上午九時許，幾輛中巴車停在人民大會堂東門前，在少先隊員的雀躍歡呼聲中，著名電影人呂其明老師和其他20多位“七一勛章” 獲得者陸續(xù)下車，健步走上紅毯。

是時，天安門廣場，歌如潮，花如海，交響樂《紅旗頌》激情澎湃地迴響著。

“如果沒有80多年前共產(chǎn)黨員瞿秋白同志那些先烈唱著他親自翻譯的《國際歌》走上刑場，就沒有我呂其明今天踏著自己作曲的《紅旗頌》旋律，走進人民大會堂……”盛典完畢，記者們?nèi)ゲ稍L呂老，他充滿深情地說：“我，一個曾經(jīng)的新四軍戰(zhàn)士，一路走來到今天，91歲了，居然得了這么厚重的一份榮譽，激動……感動?。]有黨，就沒有我的一切！只要我還干得動，我就要用生命的全部，毫無保留地回報給黨和人民，永遠跟黨走，永遠為人民服務(wù)！”

“跟黨走”，“為人民”，這兩句話，在呂老的心中，太重太重。

他永遠不會忘記，在新四軍當過團長、后來又出任皖中根據(jù)地行署主任的父親犧牲之后，是黨把他從一個失去父愛的普通小兵培養(yǎng)成人民的文藝工作者。1942年，抗日戰(zhàn)爭最艱苦的歲月，12歲的他第一次聽到小提琴演奏，在那種殘酷的戰(zhàn)爭環(huán)境中，他覺得，這美妙的聲音能給人帶來希望與光明！他仰視拉琴的人，那是早已在上海灘赫赫有名、此時已經(jīng)投筆從戎的賀綠汀。這位解放之后成了上海音樂學院院長的大作曲家，轉(zhuǎn)身對呂其明的父親說：“給他搞一把提琴吧，這年齡，正是時候，只要好好學，將來呀，不得了。”

那個時候的父親已經(jīng)是新四軍的團級干部，說實話，設(shè)法派人到城里弄把提琴，并非一樁十分困難的事，但是，老呂卻搖了搖頭，對小呂說：“等打跑了鬼子，等革命勝利了，一定給你買把好琴。”

父親的話沒有兌現(xiàn)，準確地說，是沒能兌現(xiàn)。因為，就在抗戰(zhàn)勝利之際，這位新四軍的忠誠干部，大義凜然地在敵人的屠刀下壯烈捐軀。那一年，呂其明剛滿15歲，在鐮刀斧頭的旗幟下舉起右拳還不到三個月。兩年之后，文工團的領(lǐng)導拍拍他的肩膀：“分配給你一把提琴，去為老百姓學音樂，為老百姓演奏吧！”

此時，他17歲，已經(jīng)能帶一個營的兵上戰(zhàn)場打仗了，而這一把提琴，改變了他的命運。他背著它，在淮海戰(zhàn)場的炮火硝煙中走過，在渡江戰(zhàn)役的槍林彈雨中走過。1949年5月26日，他背著這把琴，隨著解放大軍挺進遠東第一大都市，上級規(guī)定，激戰(zhàn)幾天幾夜沒有休息的大部隊，一律不入民宅，通通睡在大馬路上，而首長對文工團特別照顧，讓他們睡在北站的水門汀地板上。第二天清晨，上海居民打開家門，被這一幕驚呆了，他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共產(chǎn)黨有這個樣子的兵，國民黨回不來了！”

呂其明和戰(zhàn)友們在萬眾歡呼中，邁入曾經(jīng)的十里洋場。他胸前挎著沖鋒槍，肩上背著小提琴，好不威風。上海人指著他們這群特殊的小戰(zhàn)士，由衷贊嘆：“看看，快點看！解放軍也有文化呢，他們還背著洋樂器呢！”

那一天，呂其明剛過完19歲生日。他看到上海市民們的一張張真誠而期盼的笑臉，他知道了，老百姓是多么歡迎子弟兵，是多么愛戴共產(chǎn)黨！他想起沂蒙山區(qū)的大娘大嫂們，把家里最后一瓢玉米面，倒進戰(zhàn)士的行軍鍋里，把家里的最后一床破棉絮，蓋在傷員的擔架上；他想起孟良崮下的大伯大哥們，推著小車、扛著糧袋運往前線，一個文工團的戰(zhàn)友問：“老鄉(xiāng)，你們把糧食都送給解放軍了，自己吃什么？”老鄉(xiāng)答：“我們有吃的。”文工團員叮囑：“那可得藏好，別叫反動派給搶走了?！崩相l(xiāng)堅定地回答：“搶不走！糧食都還在地里呢……” 文工團員們這才明白：有共產(chǎn)黨在，有共產(chǎn)黨的軍隊在，田地就在，糧食就在，人心就在……

當呂其明脫下軍裝轉(zhuǎn)業(yè)分配到上海電影制片廠時，他們部隊的最高首長陳毅司令員也脫下了軍裝，當上了上海市的市長。他至今記得陳老總寫過的詩：“靠人民，支援永不忘；人民是我親父母，我是人民好兒郎，斗爭強中強?！彼岵坏貌筷?，可首長說，進電影廠工作，那是人民需要你。他乖乖地服從。過了不久，北京電影制片廠調(diào)他去增援電影樂團，他二話不說，打起背包就上了火車。沒多久，團長又找他談：“我們現(xiàn)在要培養(yǎng)年輕的作曲家，小呂，你試試吧！組織上信任你！”

呂其明感到被信任的那種光榮與自豪，同時也有一種莫名的忐忑和擔憂：以前，都是拉別人寫的曲子，這回要給別人寫曲子，咋寫呢？如何下手呢？

那個年代的年輕人，單純而又真誠，拿不定主意的時候，他就翻開了一本書，一本薄薄的書，那就是毛主席《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他再次明白了一個道理：到人民中去，到群眾中去，到工農(nóng)兵當中去，那里，是創(chuàng)作的源泉。

當時，接到的任務(wù)是一部整治淮河的紀錄片，上級決定他和另外一位同志聯(lián)合創(chuàng)作。兩位年輕人一不做二不休，直奔工地。那真是火紅的年代！翻了身的農(nóng)民，身上迸發(fā)出來的無限熱情和沖天干勁，深深地打動了呂其明。白天，他們一起勞動，一起唱著砸夯號子；晚上，住在四面透風的草棚里，他卻聽到了世界上最美的聲音——那就是修河的那些民工的幸福鼾聲?！皠趧尤嗣褡罟鈽s！”——帶著這樣淳樸的感受，他們飽含深情，寫出了《一定要治理淮河》的奮斗樂章。

沒出兩年，一紙調(diào)令，他又回到了上海。先后譜寫了《鐵道游擊隊》中的《彈起我心愛的土琵琶》和《紅日》中的《誰不說俺家鄉(xiāng)好》，再后來，組織上送他去上海音樂學院專攻作曲五年，畢業(yè)后那真是大顯身手，大展宏圖，佳作迭出，獲獎不斷，一直到擔任上海電影樂團團長，上海電影制片廠藝委會副主任，蜚聲樂壇。

我就是在1976年打倒“四人幫”之后不久，重看《鐵窗烈火》《家》等經(jīng)典影片時，從片頭的“作曲” 那一欄里，記住了這位能讓7個阿拉伯數(shù)字變成神奇樂章的音樂家的大名。

后來我在話劇團當演員，有到工廠、農(nóng)村、部隊慰問的時候，總是和幾個十七八歲的同齡學員一起，朗誦賀敬之前輩的長詩《雷鋒之歌》什么的。為了緩解自己上臺時的緊張，同時也為了營造氛圍，我請劇團搞音響的老師弄點音樂來做襯底。于是，我第一次聽到了大氣磅礴的交響樂《紅旗頌》。

當我們“聲嘶力竭”地喊著“雷鋒啊，沖上去，沖上去，沖上去！”的時候，平時排練老找不著感覺的我，突然被《紅旗頌》的動人旋律所震撼，淚水居然奪眶而出。演出完，指導老師夸贊：“你們今天情感充沛，有爆發(fā)力，發(fā)揮得好！”我答：“今天，是《紅旗頌》先感動了我。”

沒過多久，我后來的恩師吳貽弓先生導演的電影《城南舊事》在金雞獎評選中奪冠折桂，呂其明也因為在此片中擔任作曲獲得“最佳音樂獎”。

當我們這些癡迷電影的文藝青年對影片清新雋永的風格佩服得五體投地的時候，吳貽弓導演卻說，如果說《城南舊事》還算成功，有一半的功勞要歸功于音樂，歸功于呂老師。

多少年后，吳導演回憶起那段往事，仍然感慨萬端：“我當時就是一個名不見經(jīng)傳的青年影人，斗膽去請呂老師寫曲子，沒想到他一口應(yīng)允。他那種虛懷若谷的為人和嚴肅認真的精神，讓我終生難忘。”

正如吳貽弓老師所說，我也遇到過類似的事情。

1987年，我自編自導（和羅渝中老師聯(lián)合）自己制片了我人生的第一部片子，叫《蓮花庵》，是陳大偉先生作的曲。錄音前，陳老師告訴我，今天來幫忙當指揮的是呂其明。

天哪！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這么負有盛名的作曲家，怎么會給我這初出茅廬的小輩來幫忙客串呢？后來我才知道，那天原本邀請的指揮家宋光海先生家里臨時有事，他托老朋友來救個場。一會兒，呂老師匆匆而至，一頭一臉的汗，原來是剛從廠里和別的導演談完事，騎著腳踏車趕來的。一問，他還沒有吃晚飯！我是既感激又惶恐，忙說：“先去隔壁小飯店吃點東西吧！”呂老師手一攔：“不麻煩了，樂隊的同志們都等著呢，你們哪位劇務(wù)同志幫我買一包熟泡面，就可以了?！?/p>

這是我與呂其明老師的第一次正式合作，而我對呂老師的酬謝，也就是那一份塑料袋簡裝的、拆開了之后泡在洋瓷碗里的上海益民方便面，兩毛四分錢。

再后來，我也到上影工作了，經(jīng)常能和呂老師見面，只要他到廠里辦事，看見我辦公室門開著，總會進來小坐片刻，談?wù)勊钚碌膭?chuàng)作。老人家永遠一副精力充沛的樣子。我們便成了無話不說的忘年好友。

呂老師住在江寧路某弄，那棟大樓，名家薈萃。逢年過節(jié)，我上上下下去看望前輩，如謝晉、魯韌、王蓓、梅朵等等，我是一路十八家，最后一站肯定是呂老師那兒。為啥？因為咱爺倆一見面，話匣子打開了就收不住，說個沒完。慢慢的，他的革命經(jīng)歷，他的從影道路，我算是“摸”了個一清二楚。

最讓我感動的是他創(chuàng)作《紅旗頌》的經(jīng)歷。

江平（左）和呂其明

那是1965年，呂其明接到了創(chuàng)作《紅旗頌》的任務(wù)，組織上說，希望他這位年輕的作曲家能以全新的藝術(shù)視角，用全新的藝術(shù)節(jié)拍，來演繹開國大典時紅旗升起的那一刻，那波瀾壯闊氣勢恢宏而又讓人浮想聯(lián)翩的情境。

時間緊，任務(wù)重，容不得呂其明半點猶豫。他決心背水一戰(zhàn)。悶在家里，苦思冥想，好久好久他都找不著感覺。壓力太大，夜不能寐，只好吃安眠藥，一粒，兩粒，三粒……有一天，安眠藥吃多了，早晨昏睡不醒，愛人推他起床：趕緊送孩子去上學！呂其明胡亂洗漱了一下，把孩子往自行車上一撂就往學校趕。還好，沒有遲到。

學校的大鐵門“咣當”一聲關(guān)上，呂其明騎上車準備回家，就在此時，身后響起了雄壯的國歌聲，孩子們開始了升旗儀式。他不由自主地回頭一看，藍天白云下，一桿紅旗冉冉升起。他看見，那天，真藍；那云，真白；那旗，真紅……猛然間，淚水模糊了雙眸，他有些恍惚，揉了揉眼睛，再看那旗桿頂部時，竟然有一顆血淋淋的人頭——啊！他一下子想起父親犧牲時的慘烈一幕，他想起父親斷頭前大喊一聲“革命到底”的悲壯情形……此時，他覺得那旗桿上，高懸的是他父親的頭顱，是楊開慧的頭顱，是方志敏的頭顱，是彭湃的頭顱……是一顆顆被反動派砍下的堅貞不屈的頭顱！他仿佛看見，那些頭顱從脖腔里噴涌出來的熱血，把正在升起的一面旗幟染得紅透紅透……再仔細看，頭顱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共和國蔚藍的天空下，一面正在迎風飄揚的、鮮艷奪目的五星紅旗！

一剎那，呂其明忽然來了靈感，他不顧一切地騎上車，飛馳回新樂路的家，到了弄堂口，把車一扔，“撲通、撲通”跑上二樓，鋪開紙，拿起筆，可是，他一句都寫不出來，一個音符都寫不下去，眼淚“啪嗒啪嗒”地滴在稿紙上！他覺得，滴的不是淚，而是血，他覺得，似乎就是蘸著自己的血，一氣呵成，“吟” 出了《紅旗頌》的初稿。他滿腦子都回旋著偉人的聲音：“成千成萬的先烈，為了人民的利益，在我們的前頭英勇地犧牲了，讓我們高舉起他們的旗幟，踏著他們的血跡，前進吧！”

《紅旗頌》，是新中國第一部以歌頌紅旗為主題的大型交響樂，是迄今為止中國各界使用率最高、演出率最高、播放率最高的音樂作品。正因為此，呂其明，成了中國紅色音樂史上一個繞不開的名字。

我曾經(jīng)半開玩笑半當真地問他：“現(xiàn)在到處搞活動都用《紅旗頌》做背景音樂，他們征求您意見了嗎？您給他們授權(quán)了嗎？有人計算過，如果您要是收版權(quán)費，那早就是億萬富翁了。”

他正色道：“我是黨培養(yǎng)大的，就好比小時候，媽媽教了我一首童謠，等母親過80歲、90歲、100歲生日時，媽媽說：兒子，你再把那首歌給媽唱一遍，我能跟母親要錢嗎？”

他的這些話，一直鐫刻在我心里。我對這位10歲就參加革命、有著76年黨齡的長輩，由衷欽佩。生活中，我們親如父子，但只要在場面上，他從來都是喊我的“官稱”，尤其是我在上影和在電影局工作的時候。老人家說：“你叫我去參加活動，代表的是公家。我一向服從組織，服從上級。只要身體還行，時間許可，我一定召之即來?！?/p>

不過，咱爺倆有時候也會在家里或辦公室小憩，兩杯清茶，一客甜點，南里州百里縣地神聊。有一次，他突然叮囑我：“你下次在什么場合再介紹我的時候，要是提到《紅日》中那首《誰不說俺家鄉(xiāng)好》的作詞作曲，千萬不能只說這是我呂其明一個人的作品，那是我和楊庶正、肖培珩同志一齊創(chuàng)作的；還有《杜十娘》，合作者是黃準同志……千萬不能把他們給忘了?！?/p>

呂老師重情重義，對同事對戰(zhàn)友對家人都一樣。前幾年他老伴去世，我從北京趕去上?？此?，他拽著我的手走進臥室，只見床頭和壁上都是他老愛人的照片，屋里的陳設(shè)和他老伴兒在世的時候一樣，絲毫未變。他說，家里平時就他一個人，寂寞了，累了，就會到老伴的照片前，坐坐，看看，然后就來了精神，又接著繼續(xù)去創(chuàng)作了……

呂老的女兒在國外，去年以來因為疫情一直沒能回國。老人家有時候也孤獨。所以只要回滬，哪怕只有半天時間，我也會去看看他，帶上些他喜歡的小吃啊點心啊，陪他說說話。這時候，90歲的人就開心得像個孩子，端茶、讓座、拿糖果，或贈我一本新出版的《紅旗頌》總譜，或拿出哪年哪月我倆的照片。我走的時候，他總是執(zhí)意要送我下樓，然后一直攥著我的手，絮絮叨叨到弄堂口。每次，我的車已經(jīng)動了，回眸時，還能看見老人家站在那兒眺望，不停地揮著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