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來在國際電影節(jié)的主競賽舞臺上,部分日韓電影的表現一直很亮眼。從當年一鳴驚人的《小偷家族》和《寄生蟲》,再到去年留名戛納和金球獎的《駕駛我的車》,都十分引人注目。
伴隨著日韓電影一同聲名鵲起的,也有導演是枝裕和。他不僅成為繼黑澤明等大師之后第四位斬獲金棕櫚獎的日本導演,也用《海街日記》《小偷家族》等一眾代表作建立起了極具辨識度的自我風格——溫暖卻又悲涼的散文詩。
不過近年是枝裕和的作品也開始走起了“國際標準化制作”的路線。沖獎的兩部作品,《真相》和《掮客》從制片或者各種角度都已經“去本土化”??上У氖牵墩嫦唷凡]有在威尼斯電影節(jié)贏得好評,而《掮客》卻幫助因《殺人回憶》和《寄生蟲》出名的戲骨宋康昊奪得了戛納影帝。影帝+明星+名導的班底,兒童買賣的社會熱點話題加持,《掮客》怎么就面臨了口碑滑鐵盧呢?
怎么會“水土不服”?
“走”出了日本的是枝裕和,這次在韓國依然選擇了一個具有社會意義的話題——“生”和“養(yǎng)”。宋康昊飾演的負債累累的洗衣店老板,為了生計鋌而走險,做起了為棄嬰尋找買家的“掮客”,而IU李知恩飾演的,則是“拋棄”了嬰兒后又再度找上門來,甚至同意讓掮客為自己的兒子找個好人家的母親。影后裴斗娜飾演的,則是在暗中調查販賣嬰兒事件的刑警。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東秀在福利院里的弟弟,懵懂的海進也因為好奇加入到了這個“隊伍”中,甚至得知了相鉉一行人的“秘密”。于是在陰差陽錯之下,看似毫無關系的五個人,竟因為一個被遺棄在福利院的嬰兒,命運緊緊交織,甚至成為了一個“共同體”,開啟了一場別開生面的公路旅行。
很顯然,導演有意,觀眾更看得出,是枝裕和將《小偷家族》的“套路”移植到了《掮客》中。雖然也是“天涯淪落人”組成的臨時家庭,但是內斂含蓄的“高語境”表達,顯然與《掮客》的敘事模式完全不適配。
雖然走向了國際,但《掮客》并沒有和好萊塢固定的思路版式一樣,使用懸念推進故事,而是依靠描摹和加重角色的“道德困境”,不斷接受情感的拷問,在黑白的天平兩極反復橫跳,以此也引發(fā)觀眾的強烈共情,從而對自己也進行一場“靈魂拷問”。
但是在《掮客》中,我們可以看到,是枝裕和也在“直白”和“含蓄”的兩極犯了難。擔心直白的敘事破壞沉郁而壓抑的氛圍,但如果不講出來,過于類型化的表達,又經不住邏輯的深思。
所以綜合起來,我們就看到了許多意義空泛的空鏡頭、固定機位的鏡頭,被宋康昊老道的表演“推”著走,缺乏將情緒拉長,甚至詩意化的表演與繪述,將接近于靜止時間的“靜水流常”的節(jié)奏,降格成了加速、混亂和缺乏韻味。
母題與敘事呈現的對沖
《掮客》的另一層“水土不服”,就是與韓國文化系統的不適配。試想一下,是枝裕和典型的“家庭片”式美學之所以能行得通,很大程度上得益于其創(chuàng)作的土地——熟悉,且熱衷于做“減法”文化的日本本土。
一組非常典型的“是枝裕和”風鏡頭,配合上柔調風格日語街道,規(guī)整又甚至帶著侘寂風格的布景和街道,可以非常自然而然地沉寂于其中。但是在是枝裕和鏡頭下的韓國,雜亂的街道,濃稠的街景色彩,以及相對于更加尖銳和急促的語言,讓緩慢調性并充滿詩意的鏡頭,顯得格格不入,觀眾們非常難以“入戲”,更別說產生更深邃的情感——認同了。或許韓國的本土調性,更適合樸贊郁或者奉俊昊式的戲劇沖突。
更何況,《掮客》中對于韓國社會或者民眾生活的細節(jié)的描繪已經稀釋到幾乎是一筆帶過。只有幾個非??贪宓慕志?、跨江大橋、市場、游樂場,以及行色匆匆的行人,和游客宣傳片別無二致,完全形成不了一個可以寄托情感的共通的意義空間。這種匱乏的、淺表的本土特性,也讓是枝裕和引以為豪的情感表達失去向度的準繩。
很不湊巧的是,《掮客》的母題又是非常宏大的。不同于《小偷家族》描繪社交與家庭意義倫理的直達人心,《掮客》試圖解答的,又是“生”與“養(yǎng)”的宏觀命題,是觸及儒家文化倫理與道德根基的話題。但是電影為我們呈現出來的解答,卻淪為了一種普世價值的、口號般的潦草呼吁。
費勁了120多分鐘搭建出的關于社會、教育和人生選擇議題的框架,卻以一句帶著白左圣母氣息的“感謝你的出生”結尾。這種潦草的、悲哀的結尾,這種浮泛的、微弱的甚至有些虛偽的共情,相信每一個有一定閱片量的影迷看了都會愣一下——這還是那個聚力于“人生如逆旅”繪述的是枝裕和嗎?
過于強烈的個人風格的偏袒
所以,《掮客》可以說是成也是枝裕和,敗也是枝裕和。其實從《海街日記》以來,是枝裕和的作品就已經被質疑淪為了過分的溫情,失去了昔日作品的深刻和銳度。但實際上,無論是《如父如子》時期,還是后“海街”時期,家庭的第一性和冷冽的社會眼光都沒有消散。
尤其在《掮客》中,除了尚為嬰兒的羽星,其余的角色都被賦予了孤兒、過失殺人、偷竊、勒索等“前科”,但卻依然沒有拋卻內心本質的善良。李知恩飾演的素英更是因為“棄嬰又找回”的特殊劇情,被賦予了極其具有辯證意義的“善良”——他們或許不是世俗意義上的好人,但絕對不會成為罪大惡極的人。
觸碰具有爭議點的話題,描摹黑白之間的辯證,是是枝裕和一以貫之的個人風格,也是他的社會性敘事中把握的“分寸感”的一個重要原因。值得一提的是,雖然看透了黑暗,但是枝裕和依然想通過作品傳達出一個正向的反饋。
回顧到《掮客》最核心的爭議——“嬰兒保護倉”的問題上,可以看到,是枝裕和依然站在了樂觀的一面。不僅以相鉉和東秀的自我救贖“美化”了這種“嬰兒中轉”交易,同時將“買家”美化成了愛孩子、溫良又有社會地位的夫婦,無疑是想“回答”電影中東秀和海進們的疑問,讓出身和原生家庭的傷口化為了難得一尋的黑暗中的光亮。
只是在殘酷的現實中,這點光亮還具有真正的意義嗎?或許依然層出不窮的、春風吹又生的惡性人口販賣事件,以及《掮客》一掉再掉的評分能給我們答案。在這部作品中,是枝裕和還是那個是枝裕和,但我想,在“打動觀眾”的層面,是枝裕和大抵上確實已經失敗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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