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中的野獸》:男性的鏡城與女性的異化
所幸,在看《心中的野獸》(La Bestia Nel Cuore)前,我在圖書館游蕩時窺到一本有關人類學的書,文中提到,每到雷雨降臨時,馬來亞的塞芒人會割破自己的腿祭奠雷神,而這種自殘“可能是一種在遭遇權勢和恐懼時將攻擊目標扭轉(zhuǎn)的行為”,因此有人說,“割腿是象征性的閹割行為,是屈從于可怕的父親形象的行動”。在看到《心中的野獸》中女主角獨自奔跑時,眼前掠過的一個個殘缺不全的雕塑,帶給我的是壓抑、破碎和莫可名狀的摧殘感,這是精神自虐的軀體表現(xiàn),帶有精神指向肉體化的意味。影片也確實“不負眾望”,它不僅讓亂倫和戀童癖闖入觀眾的視野,更將一個男性鏡城下的女性世界還原給我們,女性的心理恐懼像野獸般摧殘著每個人,觀眾也仿佛被拋置于怪石嶙峋的荒野中,跟主人公一起顫栗不止。
[align=center][PIC]2846;10110000;0;0;0;/upfile/pics/p4297/063914354939.jpg[/PIC][/align]
影片的第一個鏡頭從俯瞰的墳場推進到獨自行走的薩比娜,在鏡頭自上而下的推移中有種精神壓迫之感,這種壓迫感在隨后的幾分鐘里轉(zhuǎn)移到落滿灰塵的陋室(小提琴聲像是壓低了嗓門在耳旁回旋、牽繞)和女性在泥灘里被強奸的困境(伴隨薩比娜撕心裂肺的慘叫)。而前者中塵土象征封塵、照片象征回憶,它們共同支撐起影片女主人公夢魘般的記憶,后者的慘叫更是像女性在男性權杖下的呼喊,嘶叫是種被動的自虐?!缎闹械囊矮F》中的壓迫來源于兩個形象,父親和丈夫,而這兩個形象其實從實質(zhì)上看,都是缺失的、殘破的。這仿佛形成了一個悖論,男性是壓迫的主體,而其本身卻是缺失的,這像是鏡中的幻城;而女性則是置身幻城的客體,像玩偶、像工具,她們在生理和心理上都發(fā)生著微妙的異化,有的自我迷戀,有的自我廢黜。
父親的鏡城在影片中最為殘忍也是描寫最為隱諱的,這牽扯到亂倫與禁忌的問題。影片從薩比娜的夢魘里叫醒觀眾,當我們還不知道小女孩為何那樣驚懼不安,又那么痛苦憂傷時,她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自己與父親之間的某種隱秘,亦或是某種真相,這些都讓她驚懼和憂傷。小女孩用懵懂還饋父親的淫猥,卻在長大之后留下?lián)]之不去的愴憾。父親的戀童癖在薩比娜兄妹身上留下的痕跡是顯而易見的,薩比娜腦海里時常痙攣,她的痛楚讓她想生下一個孩子卻又在心理上疑慮重重,弗洛伊德曾經(jīng)用“女性的成就”來形容女性的母職心理,“由于女性的閹割情節(jié),使她想通過擁有一個孩子以彌補先天的缺陷”,這正是此時薩比娜心境最為貼近的描述。
而哥哥丹尼勒的心理傷害也許更為嚴重,他一直在接受心理治療,因為他一直知道這個家庭里的隱秘:父親將他或者她叫進房間,母親在客廳批改作業(yè),腳步聲和關門聲都像是某種縱容,它默許了一切,也目睹了一切。影片中丹尼勒對幼時的記憶是清晰的,這是不同于薩比娜的,因為那個時候的薩比娜只有5歲,還不懂得男女之間的事情,而這段記憶則在已經(jīng)進入青春期的哥哥心中烙下印記,導演在丹尼勒的家庭安排了兩處伏筆,為以后掀開隱秘做了適當?shù)匿侁?,其中一處是薩比娜初次拜訪哥哥家時,她親昵地對待哥哥的兩個孩子時,孩子們不約而同地顯出了本能的不適應,另一處是薩比娜偷看到哥哥極不自然的撫摸自己的孩子。這兩處接在一起,說明丹尼勒對待自己的孩子時舉足無措,他的心理陰影可見一斑。
與父親的亂倫壓迫相比,來自丈夫的淫亂則相對容易接受些,但從本質(zhì)上來看兩者是一致的,這可以從父親與丈夫在家庭中的角色解釋。而本片將夫權賦予兩個精神瀕臨崩潰的女人,則另有含義。男性藩籬是女權意識極力反抗的,導演克里斯蒂娜?科門西尼(Cristina Comencini)以女性眼光洞悉男女之間的私密,她關注女性情感與個人體驗,因此同性戀成為處于丈夫的鏡城下女性自我生存的方式之一。影片中,薩比娜的好友瑪麗亞與丈夫的關系使得她深陷困境,男人對“性”的追逐使得丈夫在她暮年已至時另投新歡,她將目光轉(zhuǎn)向可以互相寬慰的艾米莉亞,她們在心靈深處找到了默契,同性之愛是屬于女性的自我表達,是男權中心意識的質(zhì)疑和消解。這種心靈上的投靠是女性對男女關系的極端化處理,她們不再寄希望于男女精神的溝通,也沒有指望男人“從一而終”,而是把感情投諸于同性之間,于是,瑪麗亞與艾米莉亞之間的依戀從讀信一段已經(jīng)埋下了種子。而薩比娜與丈夫弗朗科的關系也如出一轍,薩比娜的潛意識也是不信任男人的,這也在影片中得到了驗證:身為演員的弗朗科趁薩比娜拜訪遠在美國的哥哥之際,與女演員發(fā)生了一夜情。隨后,薩比娜逐漸疏遠丈夫,因為她意識到女人僅僅是男人的“性”工具,他們都在從事著卑鄙的勾當,再加上父親戀童癖代表的“性”渴望,人與人的疏離使得她選擇了逃避,乘上遠去的火車便是這種信號。
對于薩比娜而言,父親和丈夫從肉體和心靈上摧殘她,而自己的夢魘也讓一種莫名的負罪感從心底升起,背負羞恥和罪惡感的女人,生育就不再只是動物的本能,還是自覺地,有宗教的意味的釋放。我看到她疲憊不堪地蜷縮在火車的座椅一角,暮色君臨人間,傷口一點一點地撕裂,羊水從下體流出,我再次看到《時時刻刻》里的一幕,象征孕育生命的水瞬間漫過那間舊屋,心靈的自殘轉(zhuǎn)變?yōu)樾撵`的溺水,這種來自男性世界的壓抑感仍然存在,勞倫斯在《戀愛的女人》(Women in love)中提到(男性)讓女性像海中的水草一樣,“永遠在水下優(yōu)雅的晃動,有生之年決不探出水面”,這對于需要呼吸的薩比娜來說,無異于精神自殺。然而,影片的結(jié)尾的基調(diào)更像是鳳凰涅磐,得救的薩比娜母子平安,她借用溺水這個心靈儀式將舊時的回憶沉沒,父親與自己的過去都得以再次封存,而哥哥也跨越了那道坎,父與子的關系得以重新認證。
《心中的野獸》構(gòu)圖精巧,有著意大利人對空間獨有的透視能力,時空流轉(zhuǎn),美妙不已。影片采用了敘事焦點時而分散、時而凝聚的方法,導演用平行敘述在幾個人物之間跳轉(zhuǎn),幾個看似孤立的人物之間卻暗含著矛盾和聯(lián)系,而且筆墨凝練卻富于深意,漸而,人物兩兩交匯,在個人的情感與另一個分享的過程中導演又做到了張弛有度,不將矛盾直接指向精神源頭,在矛盾即將爆發(fā)時卻又將人物分開,比如一直深愛薩比娜的艾米莉亞還在臆想兩人的交融之際,薩比娜轉(zhuǎn)身離去;薩比娜與男友維持的愛巢不能承載自我感情時,薩比娜又奔赴遠在美國的哥哥那里。于是,影片又進入了并行敘事,處于意大利的艾米莉亞與瑪麗亞結(jié)合、男友與女演員結(jié)合,而在美國的薩比娜與哥哥開始追憶過去。然而,即使薩比娜有心與哥哥談及童年的往事,但哥哥的避而不談讓矛頭頓時失去了方向,因此就當觀眾還在懷疑夢魘的源頭是否會水落石出時,新年夜里焰火旁那場歇斯底里的呼叫將薩比娜積蓄的情緒抒發(fā)出來,這處恰到好處的情感宣泄是影片最出彩的部分,僅此一出戲便可奠定喬凡娜?梅佐喬爾諾本屆威尼斯電影節(jié)最佳女主角的地位。
(轉(zhuǎn)自網(wǎng)易娛樂專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