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2019年的郭京飛。
這是2020年的他。
不到一年，從在廣場挑釁起舞的騷男，到空蕩蕩大街裂開嘴，擠不出眼淚的廢材。
郭京飛怎么了？
Sir想給他來點掌聲
《我是余歡水》
“正午出品，必屬精品”。
《我是余歡水》（以下簡稱《余歡水》），根據小說《如果沒有明天》改編。
果然，開播就炸了。
口碑炸了，一萬人打出8.5高分。
熱度也炸了，以3.3億閱讀熱度沖上熱搜。
爆了。
點解？
因為這個叫余歡水的中年男人，曝光了被國片國劇長久忽視的一大群體。
PS.名字聽起來很喜慶，其實是成年人會心一笑的羞羞感。
他堪稱現(xiàn)代國劇史最衰男主角。
但“他”又絕非刻奇、矯情，制造“爽劇”的苦情套路。
只要你打開彈幕——
你會被鋪天蓋地的“共鳴”震驚了。
我現(xiàn)在跟他一樣，感覺現(xiàn)在只要給錢我什么都做實在太無助現(xiàn)實中這種人多的是我混的還不如他前面的，除了癌癥，其他全占的真的會有
這些來自民間的真實的聲音，終于被宣泄，被看見。
那么。
Sir當然也做不到視若無睹。
都挺喪
跟絕大多數(shù)注水劇相比，《我是余歡水》簡直踩著光速的良心。
12集，短小但精悍。
前幾集基本可概括成——
余歡水是如何“墮入地獄”。
三連拍？
四連拍？
不，是直降。
——單看臺詞就會擊垮絕大多數(shù)男人的自尊。
第一步，被妻子奚落。
早上忘記給兒子買牛奶，搪塞超市賣完了。
老婆眼角都沒抬：
大早上就想找不痛快是嗎？
第二步，被鄰居欺負。
電梯里，鼓起勇氣建議栓狗鏈子。
硬生生被懟：
你兒子怎么不栓鏈子的啦。
第三步，被同事嘲笑。
送完兒子，上班遲到，底薪沒了。
轉頭求曾經的徒弟，如今風生水起的“同輩”，分一些業(yè)績給自己。
結果？
被當眾挖苦“腦子壞了”。
好，親人不待見，職場不得意。
那能不能在那兄弟獲得一些慰藉呢。
更慘。
兄弟直接把他推了一把。
為了討好老婆，余歡水想給她買車，催兄弟還13萬。
兄弟口口聲聲答應，“你去4S店隨便挑，我分分鐘轉賬?！?/span>
可真到了“還錢”的關鍵時候，人間蒸發(fā)，追問，手機落下了；再問，馬上要飛贊比亞了，正在機場高速。
鏡頭一轉。
呵呵，豪車正馳騁在流光溢彩的江邊。
中年男人的崩潰，大抵離不開一個“錢”字。
這十三萬，既像重錘，把余歡水最后的體面敲得支離破碎。
這十三萬，也像稻草，把余歡水的尊嚴、意志，乃至運氣通通壓垮。
命運徹底對他連續(xù)直拳：
想沾公司中秋節(jié)福利，轉身就被“舉報”。
提著紅酒月餅哄親家開心，被小舅子“揭發(fā)”酒就七八十一支，能喝嗎？
飯后散步，顏面掃地的老婆“終于”提出離婚。
余歡水還在垂死掙扎，這時，農村的父親打電話過來，弟弟要結婚了，湊五萬當彩禮，別說你沒錢，你媽死的時候留下十幾萬呢？
——原來，那13萬也不是余歡水自己“賺”來的。
父親撂狠話：
不給錢，就到法院告你。
倒霉到頭了？
壓軸的“大殺器”終于到來。
胰腺癌。
對，余歡水被檢查出胰腺癌。
Sir不得不說，這個劇真的太揪成年人的心。
因為成年人的揪心，不是被疾風驟雨的苦難嚇趴后的捶胸頓足，是一種鈍刀鋸肉的慢性折磨。
今天流幾分血，明天割一兩肉，在麻木的慣性中，當你以為自己習慣了。
誰知突然有一天。
轟。
大廈傾倒。
《余歡水》中，余歡水屢次三番，想哭哭不出。
當妻子要離婚，父親要“還錢”，余歡水是怎么奔潰的？
不是嚎啕。
是干嚎。
干嚎沒幾下，一個電話打過來，馬上收聲，這是社畜慣性的卑微。
當被診斷為胰腺癌，一無所有的余歡水還是擠出兩百塊，給那個假裝家屬陪同的煎餅大嬸。
大嬸怎么反應的？
這酬勞不能要。
因為晦氣得很。
這，又何嘗不是另一個苦命人被嚴酷生活擠壓得變形的迷信。
說余歡水衰，沒人反對吧。
但還是那句話，衰的只有余歡水么。
一句彈幕心有戚戚：
“前面的，除了癌癥，其他的我全占了?！?/span>
我是誰？
余歡水，李歡水，陳歡水，王歡水……
國產毒師
各種倒霉橋段的集合，加速，的確能夠讓觀眾有一種被連續(xù)擊打的觀感。
但。
為何《余歡水》沒有被噴假大空？
這就得說到正午陽光的出品標準。
一個成熟的觀察——
正午陽光作品，不論類型是古裝或現(xiàn)代，不論人氣是爆款或小眾，從《瑯琊榜》到《都挺好》，從《知否》到《大江大河》，它的細節(jié)，從未讓愛較真的影迷失望過。
這種細節(jié)的強迫癥，是一切情感起效的催化劑。
口說無憑。
Sir就舉兩例。
這是余歡水摔碎的手機屏。
看看文件名：
島國電影，精品中的極品、明日花綺口、歐美系列、小哲瑪麗、X-art。
你懂的。
結合男主角名字，余歡水。
魚歡水？
魚水之歡？
不難猜測，這哥們年輕時也火氣方剛，哪怕中年了，也不是沒有欲望。
但又是什么掐滅了一個中年男人正當?shù)挠?，讓他只能暗搓搓地發(fā)泄。
不是你體力不行。
是你能力不行。
真不真實？
再來一個。
余歡水又一次想死了。
想死的原因很隨便。
收到來自銀行的短信，“提醒”他該交房貸了，金額是，4670.41元人民幣。
數(shù)字細到小數(shù)點后兩位。
不是信口開河的上萬幾萬。
是幾元幾毫。
“房奴”們都知道，“房貸”是一筆每天一睜眼，每次一想到就心沉的壓力。
而且，這筆“壓力”不是額外的，它是與孩子學費、養(yǎng)車油錢、父母醫(yī)藥費緊緊捆綁在一起。
它，甚至細碎到你今天吃拉面要不要加多個荷包蛋的選擇。
還不真實？
這是余歡水第二次想自殺。
第一次是上吊，遺書都寫了，被裝修聲給“驚起”。
上次是麻木、渾渾噩噩，居家解決。
這一回，“戲”的成分大過于真實心境。
《余歡水》是怎么處理——
他眼瞥到陽臺上一個折疊椅，站上去，背后是萬家燈火。
然后，余歡水真的掉下去了。
再然后，畫面全是他的腦補、遐想。
有人說，這不就假了嗎？
但有過類似體驗的毒友一定曾在某一瞬感同身受——
掉下去，不是一個空泛的動詞。
是一種現(xiàn)實。
這其實是“正午”在以虛寫實。
而這種“實在”的荒誕，也為余歡水在后半部分的逆襲提供了巨大的爽感。
是的。
余歡水已經開始反抗了。
且非常工整地與前面的“倒霉”一一扣上。
想上吊，剛好樓上天天八點裝修，老子不死了，上樓。
欠錢不還，不要臉是吧，那我就在你最需要“臉面”的時候撕下你的臉。
上司依然沒好話，催自己上班。
余歡水直接懟回去，去他媽的，以及，大聲說一句，艸。
可以預見——
《余歡水》的精神內核，是《絕命毒師》+《遺愿清單》。
當一個男人輸?shù)脹]有東西可輸了。
他也就獲得贏得全世界的“運氣”。
因為他終于打破了憋屈的安全，而敢于擁抱危險的自由。
自由，多么動人的詞語。
這是奴隸和奴隸主之間永恒的分野。
當奴隸余歡水選擇站起來，那些原本俯視他的奴隸主，也就一下子矮下去。
對。
《余歡水》還悄悄鋪下另一條線。
當余歡水的上司、分公司老總、性感主任打算貪腐分贓，他們交易的證據——U盤，好像不知不覺落在余歡水手里。
為什么是好像呢？
是故事至今仍未石錘余歡水拿了U盤。
但這“好像”，已足以讓過去頤指氣使的權力幫派，開始對余歡水的卑躬屈膝。
前面的現(xiàn)實，后面的荒誕，就這樣血肉模糊地銜接在一起。
看似風格對撞，違和。
骨子里卻一脈相承。
因為中年慫包的欲望，既是藏著手機里無人知道的小電影，也是連同種種委屈、吶喊，在暗黑處變型、扭曲，最終以夢的形式出現(xiàn)的“妄想”。
余歡水當然是一個失敗者。
但當他退無可退時，他也就在不經意間，觸碰到生命最本真的原力。
活著。
中年男演員
除了原小說的好底子，除了正午陽光的好口碑……
不得不承認：
讓《余歡水》驚艷的，還有絕對男一號郭京飛的表演。
評價郭京飛在《余歡水》表演，Sir就兩個詞——
合情，合理。
許多“危險”戲碼，換一個缺乏生活閱歷，缺乏情感嗅覺的演員，效果就很不好說了。
還是用“證據”說話。
三場戲，值得你好好鼓掌。
第一集，卷著發(fā)卡的老婆追出來質問，為什么沒牛奶。
來勢洶洶。
兒子又在餐桌坐著。
老子既不敢得罪老婆，不能在兒子面前認慫。
郭京飛是怎么演的？
他下意識地推了推自己地黑框眼鏡。
故作鎮(zhèn)定。
樓上裝修隊又在擾民。
余歡水上樓理論，咬著牙說話。
為什么？
因為牙疼，正嚼著花椒。
故作憤怒。
在辦公室“發(fā)瘋”，拿小刀比著徒弟，信不信我殺了你。
當老板沖出來勸架——
余歡水瞇著眼睛看了看對方。
始終是一個近視眼的文弱書生。
之后反轉，“徒弟”主動端茶認錯，余歡水又堅持戴著墨鏡。
是冷靜后難以克服的書生害臊。
所有這些細節(jié)，很小，很弱，但就是這么一點點加起來，最終匯聚成觀眾最大的共鳴：
這個慫人生活里大把。
這個慫人好像我。
余歡水，行不行啊！
往同一個演員看——
余歡水跟蘇明成的人設不一樣，功能不一樣。
前者是生活的高度凝聚，給觀眾現(xiàn)實的重錘也給虛幻的發(fā)泄。
蘇明成呢？
不客氣地說，主要是為了配合蘇明玉的大女主形象。
工具化、片面化、概念化。
窮兇極惡。
惡到底后，又突然被迫善良。
往不同演員看——
郭京飛提供了近年熒屏鮮見的，有血有肉的中年男。
他的喪、慫，絕望，都不是呲牙咧嘴的。
是濃郁難消。
或許有人會想到《小歡喜》中，黃磊飾演的方圓，曾經借金庸小說抒發(fā)中年人生活的不易，夢想的沉墮。
但，不得不說。
方圓與余歡水對比，前者在精神上的焦慮更具有普遍性。
他是徹徹底底經歷了階層的直墜，從精神到物質，全盤皆輸。
他是“系統(tǒng)”內的傷痛。
比起方圓，余歡水的境界沒那么高，也一點不執(zhí)著文藝。
他就想安安穩(wěn)穩(wěn)地過日子。
但日子背叛了他。
這種準確的自知之明，正是郭京飛（余歡水)讓我們心疼的原因。
除此之外。
其他中年男人是如何賣友求榮地活在我們的國劇里？
同是宣泄，周一圍露出紅內褲，扔鞋。
表現(xiàn)成一個輕浮的巨嬰。
同是壓迫，黃軒虛張聲勢，咄咄逼人。
表現(xiàn)成一個懸浮的直男。
還有《如果歲月可回頭》，靳東等通過對殺馬特的復制，把青春活力表現(xiàn)成智力和審美全面下降的愚蠢。
誠然，郭京飛塑造的余歡水并非完美，《余歡水》個別處理也還在爽劇套路。
但沒有對比就沒有傷害。
Sir還是想說——
《余歡水》的郭京飛，太難得。
難得在于”正?！?。
難得在于這點“正?！?，居然成為稀貨。
我們常常說國產中年女性的角色被扁平化、妖魔化，污名化。
中年男性不也如此？
被現(xiàn)實抽離，被概念消費，像提線木偶一樣，在真空的戲劇中裝傻賣乖，換取輕浮且虛妄的點擊。
我們的“中年男人”，什么時候墮落至此。
我們的中年男人，不也有過許多，許多經典角色。
△ 《卡拉是條狗》葛優(yōu) 《一地雞毛》陳道明 《空鏡子》何冰
城市在變化，越來越絢爛，繁華。
人們的妝容服飾在進化，越來越講究。
今天的電影電視也動不動一部數(shù)億，一集數(shù)百上千萬。
但。
請一定不要忘了。
角落處、夾縫里，絕大多數(shù)我們的內心里其實都還住著一種人。
余歡水。
他沉默但善良。
他渾身毛病又無力改變。
他活著，他的活著值得被尊重，這才是我們極度被壓抑，也極度需要被張揚的渴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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